围观中有无赖,拿言语耍弄,说三十多年前,轮转寺的印真禅师常在曲巷走动,莫非你是他的种?
浪荡子大喜,问印真容貌,无赖就照着他的模样胡诌,他越听越确信,那印真定是他生父无疑!
事不宜迟,忙赶去轮转寺寻亲。
山门前,向迎客僧说明了来意,搁往常,只会当他犯了癔症,可而今……迎客僧把他引到偏院,不久,又请来了印真禅师。
印真容貌与无赖描述颇多参差,他不以为怪,相貌应年岁而变也是常理,何况,印真听到寻亲便急急赶来,言语亲切更不作假。
可没想,印真问清了他出生年岁、家住何处、母亲名姓容貌,一下变了脸孔,呵斥他是鬼迷心窍,着弟子乱棍将他打了出去。
寻亲不成,反落了一顿好打。
浪荡子恼恨得紧,竟一纸诉状告上了衙门,衙门哪儿敢得罪轮转寺,自是不管,他便以为官僧勾结,转头又把讼纸递上了城隍府。
城隍府刚接到诉讼,很是欢喜,还以为是揭露和尚面目、打击对手声誉的大好机会,连夜将浪荡子魂魄摄来,一审,大伙儿哭笑不得、又羞又恼,将他打了一顿板子,丢去了海塘罚作苦役。
虽只是荒唐人荒唐事,但钱塘人就爱这种荒唐,不多时,一则名为《浪荡儿寻和尚亲》的戏文,便在满城的茶肆与酒楼传唱。
拜神佛作干亲是本地风俗,“佛子佛孙”本也是夸赞之词,可《寻亲》一出,这词儿就变了味道,捎带还连累得钱塘诸寺庙一时门庭冷落,信徒要上门礼佛,都得遮遮掩掩,否则,若不慎撞见了平日有龃龉的,多半当面问一句:
“足下如此虔诚,一定是佛子佛孙吧?”
如此一来,轮转寺再如何装聋作哑也不成了。
十三家本来在兰李坊废墟上清理出一大片空地,计划在此筑起高台,要于城中举行就任仪式。
而今,只好对外宣布,印善禅师修行有误,遭天魔乱了心神,所以才犯下大错,现已革去职务,闭关修持慧剑斩除心魔。
其余犯戒僧人,都是长期挂单的外来僧,并非本院子弟。
至于那些个流言蜚语,多是某些别有用心之辈故
意炮制、散播,想要搅乱佛法,为钱塘众生招来劫难,幸为祖师识破,已于寺中诵经为苍生消灾解难。
是故。
就任时日需得向后推延。
…………
龙宫中心。
自陆地蜿蜒入深海缚住龙君的大铁索而今已根根绷得陡直,咯吱吱~颤抖着发出让人胆战心惊的呻吟。
从海眼涌上的轰鸣一阵强劲过一阵,扬起冰屑裹入大风呼啸,激荡怨沼卷起浊浪排空。
“钱塘龙君,千年前,汝起大潮吞杀江南生灵亿万,天师上奉天帝之命,下遂万民之愿……”
“和尚。”李长安顶着大风艰难高喊,“龙君已经死透啦,它听不着!”
地鸣汹涌,吹起狂风叫人立不住脚,怨毒掺在风里雨里浪里都要杀人,这种时候,就不要讲场面话了!
“此乃祖师代代相传的遗命。”法严屈身致歉,非要一板一眼地完成千年前订下的仪程,“……如今千年之期已至,解汝枷锁,放归江海。”
随着一声梵唱。
不堪重负的铁索发出最后的颤鸣,然后齐齐崩断,断口高高扬起又重重砸下。
在此之后,这深海下的龙宫却是出人意料地安静了下来。
风也止了,浪也平了,连穹顶外的龙子龙女们也不再哭泣,把一张张青乌小脸贴满了天穹。
是的。
贴满。
法严解开光幕后,龙君的尸体似乎引来了整片大海的龙子龙女,他们密密麻麻聚集而来,一心为龙君哭泣,连大伙儿趁机去收拾龙宫外的番客尸体,也不管不顾。
寂静中。
咔。
咔咔。
有裂响声从微弱渐清晰,但见怨气凝结成冰山上道道裂纹蔓延开来。
怨沼又开始泛起涟漪,大地又重新晃动,却不再似先前如心跳般有节奏,而是变作持续的,渐强的,仿佛在这龙宫中心、在冰川之下有股力量正在孕育。
震感越发强烈,终于……
轰!
冰川在震耳轰鸣中猛地炸开,显出遮掩其下巨大的、不规则的、幽深不见底的裂口,有漆黑的河流从中喷薄而出直上“天穹”,那不是怨气,而是菁纯浓郁到凝成形状的癸水之精。
脱出束缚的龙君乘着癸水腾空而起。
须髯飘飘,鳞爪飞扬。
龙目灿烂大放光芒,彷如旭日高升。
穹顶之上,龙子龙女不复沉默,
却不再哭泣,而是呀呀欢笑,为龙君的脱困、为龙君的飞腾,而欢呼,而雀跃。
可很快。
笑声戛然而止。
但见龙君鲜亮的鳞片忽的变得暗淡,变得灰败,继而片片剥落,露出内里枯槁的血肉,血肉亦留存不住,化作尘埃飘散,余下一副随着激流沉浮的骸骨,很快,骸骨上也爬满裂纹,悄无声息里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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