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蒿闻言由衷叹服。
想必陈平安也不屑与他一个飞升境说什么空话。
本以为会是类似“一举造物手,天开万古心”的大气魄言论。
不曾想还是落在了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词汇上边,“好人”。
荆蒿是极有自知之明的,这辈子勤勉修道,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情,绝对不做,给谁雪中送炭的事情,所做不多,锦上添花之举,着实不少。
趁着这位大骊国师暂无抽身离去的迹象,荆蒿就想问问看,跟陈平安打个商量,能不能顺手帮助王宪恢复水神正统。砚池里边剩下的金色墨汁,足够水神王宪重塑金身,不过王宪的水神祠又不是朝珠滩狐娘娘庙之流的淫祠,还需本地朝廷封正,以陈平安如今的身份地位权势,无非是考虑给谁递句话的小事,真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随手之举了。
不曾想陈平安听过大略情况,摇头笑道:“我只是北边大骊朝的国师,管不了大渎以南的诸国内政。”
荆蒿只当是陈平安婉拒了自己的请求,自然不敢强求什么,也能理解,身为大骊国师,毕竟不再是纯粹的什么宗主、道主,所思所虑,不能全凭心意喜好行事,绣虎推崇的事功二字,荆蒿是极为赞赏的。
荆蒿看了眼并不失落的水神老爷,王宪光顾着神色激动了,那只拿着砚台的手,颤抖得厉害。
王宪当然激动,为何不激动,怎会不激动,终于见着活人了!
此刻见到了生涯事迹堪称一部传奇的年轻剑仙,既然见字如晤,自然也会有见人如读书之感,霎时间,好像崔瀺的运筹帷幄,大骊朝的一国即一洲,剑气长城的波澜壮阔,文圣一脉从先生到学生们的悲欢离合,悉数跃然纸上,一并活了起来。
陈平安站起身,远眺战场遗址那边的“两军对垒”。
荆蒿还好,好歹是个老飞升,又熟悉落魄山的风气,王宪就要立即跟着起身,好歹当过一方水神,迎来送往并不陌生,却被荆蒿伸出手虚按两下,示意不用如此刻意,这座凉亭不是山水官场。王宪得了暗示,便继续坐着。
陈平安看似随意问道:“青主前辈询问鼋鼓三通,是大事是小事,荆蒿为何会回答以‘小事’?”
荆蒿说道:“我当然清楚回复以‘大事’才是更好的答案,只不过我心中所想即是小事,既不愿违心说谎,也不敢心存侥幸,觉得能够骗过青主前辈。”
能够承袭青宫山道统,证道飞升,最终成为一洲道主,荆蒿岂会愚钝,说是聪明绝顶都不为过,当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犯大错。荆蒿深知上位者的逆鳞,就是下边的人把他当个傻子随便糊弄。
陈清流骂荆蒿是“一截朽木”,不是骂重了,而是骂轻了。
一个被外界誉为得道之士的老飞升,若是在那山巅站久了,离着人间太高太久,久而久之,便成无本之木,终于腐朽,上摸不着天,下踩不了地,不是一截朽木是什么。以陈清流在兵家初祖姜赦那边的一贯说法路数,不骂他荆蒿是个吊死鬼都算好的了。
当然,若是个流霞洲本土的上五境修士,有胆当面与他说这类大言空话,荆蒿不一巴掌拍散对方的百年道行,都算荆蒿这位一洲道主涵养足够深厚,是个能够虚心纳谏的老前辈。
不知为何,陈平安依旧问道:“为何是小事?”
好像是同样的问题,重复问了两遍。
刹那之间,荆蒿却是道心凝滞起来,呼吸不畅,一副道身如船舶,宛如被一只过重的船锚拽入湖底。
荆蒿苦笑道:“陈先生,如我辈年迈修士,想要顷刻间拧转一颗道心,何其难也。”
言外之意,不是他荆蒿不愿听从你们两位的建议,修缮道心,只是这种事就跟上桌喝快酒一般,总得容我缓一缓。
陈平安淡然笑道:“老飞升,飞升老,古往今来多少豪杰奇人,成了飞升老死在飞升。不肯在‘当下’出死力,不与‘现在’狠较劲,也敢奢望飞升之上的合道之路吗?配吗?”
王宪错愕不已,听陈国师话里话外的意思,荆老神仙是一位飞升境?!
低头看了眼碧玉抄手砚和砚池里边的金色墨汁,王宪满脑子只是一个念头,这笔账,欠不得?
荆蒿憋了半天,坦诚一句,“陈先生,实不相瞒,我在六百年前一场变卦之后,就已经彻底死心,再不敢奢望此生能够跻身合道境地了。”
荆蒿说完这句真心话,亦是唏嘘不已。
好像少年们的志向,总是眼高于顶的,揪着头发想上天。
当了修行中人,成了得道之士,道龄一长,境界一高,见识就多,见识过了真正的天高地厚,阅历越深反而越……胆怯。
陈平安哑然,见荆蒿神色不似作伪,便点点头,说道:“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讲。”
误以为荆蒿就算不如老聋儿那么孜孜不倦追求大道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怎么也该是刘蜕、野修冯雪涛一般心性的人物。
陈平安笑道:“知道‘二尺之物’是什么,也是一种真本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剑来》无错的章节将持续在20小说网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20小说网!
喜欢剑来请大家收藏:(m.20xs.org)剑来20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