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即便明紫旌伤怒交加，却没有选择激怒徐麟，“只要不影响大局，我可以把魏清平当成你的私事，但如今北境军退无可退，朝廷将父王和你欺辱至此，你当真要俯首跪受吗？”
“政治既是战争，也不全是战争，不需要至死方休才算完，否则庆王爷一早就挥军南下，直捣黄龙了。”徐麟一手牵马，一手负后往关内走，“现今时局，争的不是一时之气，赢了江山失了民心，最终还是一败涂地。从军粮霉米开始，北地和朝廷之间的情分就尽了，如今这场角力，说到底是人心之争。”
明紫旌蹙眉，偏头看去，“三十七万都军主力挥师北上，你说这是人心之争？”
徐麟颔首道：“朝廷对都军军力的认识还停留在过去，他们以为坐拥五十万都军便可战天下，那是凉国公时代用四夷的强刀利铠打磨出来的悍军。如今大晟除了北境，皆已十年无战，都军早就成了兵二代混水摸鱼的地方，仅靠父兄荣光，连沙场硝烟的味儿都没闻过，端几窝山匪流寇就自认强军，这样的军队与羊群无异。”
明紫旌生出一丝愤色，“世间哪有这般咄咄逼人的羊！”
“你何时见过虎狼的獠牙长在头上？”徐麟平道，“顶角的都是牛羊，羔羊百万，与狼何俱。太子明屏恶比陛下更早看透了本质，他孤身而来，不惜以身做饵，以期在道义上扳回一城，可惜王焕之流不明白，恐惧之心催着他们埋头进攻，他们认为压缩北地生机可以换来更大的胜算，最终只是让北地军民胸中的一口气越攒越盛。”
“北境军同北地的关系，和任何一地的军民关系都不同。”同一时刻军帐中，蓝散卷起袖口，将双手浸在水盆里洗净，“太祖皇帝当年划定北境线时，三州还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且要不时面对北川铁骑来犯，常年战事之地，根本没有良民愿意来此安家落户。直到长兴侯徐广平提出以军建州，主动将手中七万平川军转民，分配各地开垦荒野，建设城屋，才有了如今的三州重城。”
她接过季摇光递来的软巾，慢条斯理地擦净手脸，“如今的北地百姓，皆是平川军的妻儿子弟，这也是长兴侯手上仅有真州卫，却无人敢轻视的原因，全民皆兵啊，这一手藏兵于民着实厉害。”
季摇光接过手巾，取了一身干净的外袍，“主子觉得这仗没法打？”
“当朝天子登基以来尊儒崇学，在民间素有仁君之名，太子殿下更有卧龙美誉，大晟疆域，除去北地三州，天子和储君的声望远胜庆王，庆王和徐麟收起铁拳，步步后退，忌惮的不是都军，而是民心。”蓝散张开手臂，待季摇光替她更衣，“曹安和王焕将北地百姓对朝廷的美好幻想打碎，再有范统此类剥削民利的贪官败坏一番，反观庆王和徐麟负屈受侮，虎落平阳，格外令人郁愤痛惜，事到如今，北地的民心之争尘埃已定，往下就该图穷匕见了。”
说话间隐闻帐外有人走近，不知何时开始，蓝散已能分辨出徐麟的脚步声，季摇光现在一见他就戒备十足，生怕他把再拐了自家主子不见，堵在门口没有让人进的意思，直到蓝散让她熬碗柘浆来，这才把人支走。
季摇光无法，只得侧身让了地方，徐麟掀帘进帐，见她正在案前膏笔，抄后半本《广贤集》，便站到她身后默陪了会儿，蓝散也不回头，自顾抄书，半晌方听他道：“不愁明日一早去县里采买，你跟他一道去吧。”
蓝散却不领情，“红颜知己来了，我这独钟之君便要让地方了？”
徐麟被她噎了一嘴，将墨砚拖到跟前替她研墨，“我跟安北郡主在平川之战打过两场配合，之后我守北线，她在同州，只在每年述职见上一面，寒暄两句罢了。”
“看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蓝散笔杆轻摇，眼角微扬，“牵一发动全身的当口，庆王敢让她来作说客，该是有些把握吧？”
徐麟觉得这女子说变脸就变脸的本领当真和三岁小孩儿无甚差别，偏他好像还挺愿意受着，“这流水兜兜转转，绕过姹紫千红，只为一朵奇葩，怎能叫无情？”
蓝散笔下一顿，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你是柳下惠还是陈世美，左右都活不过两日，有什么紧要。”
她轻咳了两声，本就透白的面色更淡两分，徐麟撂下墨，在一旁的抱肚壶里倒了杯温水给她，“平时口蜜腹剑，恨不得哄着旁人去送命，怎么一吃味儿起来，心口便掉了个个？”
蓝散撂下笔，接过水碗捧着，敛了神色，片刻后吁了口气，缓缓道：“自古以来，政治斗争的根本就是党同伐异，不朋党便为异，双方倾轧中最先碾碎的往往不是敌人，而是骑墙派。无论庆王、皇帝、还是太子，你站任何一边都能活下去，加官进爵，荣光无限，可若一直不选，最后的结果就是被所有人视为敌人。”
“当然……”她话锋一转，喝了口水，压下那阵咳意，“这些东西你即便会想，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她是知心人，徐麟欣然一笑，“事决于势，多思无益，身为晟将，守的不是谁的金台龙座，只是万千卖力撑着天下的百姓罢了。何况你要查的事情还未明晰，我若贸然选边，来日成了仇人，可不得不偿失了。”
她撂下水碗，抬眸看他良久，只觉徐麟是她平生所见睿智通达之人，小事至纤至悉、缜密擅谋，却不像大多工于心计之人常被过于芜杂的旁枝末节和蝇头小利所扰，他在大事大非上虚怀若谷，旷达天下，反能像赤子孩童一般从心而为，从不犹疑彷徨，实是拥有大智慧的人。
蓝散点了点头，“原以为你会被忠信情义所困，如今看来，你才是这天底下第一洒脱之人，倒是我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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