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上马往北，明明相隔时日不多，再踏进大漠，却生恍若隔世之感。
秋的漠北厚重沉静，天空高远，深蓝匀净，沙是沉甸的秋色，天地泾渭分明，呼吸都敞亮。
玄龙跑起来风冽气寒，徐麟用大氅又给她拢了一层，她陷在他怀里，只露一双眼在外，身前左右尽温暖，时间久了，竟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他们途经孔雀湖未停，继续向前，去了潼泸关。
城关焦黑破败，是洁净天地间一块坏死的疮疤，玄龙识旧地，垂首在其间缓行，成片焦骨在断壁残垣的嶙峋中冷硬成石，敌我熔炼合一，一道铸成边疆界碑，百年后无人记得，唯风沙参拜。
徐麟眸中看不出情绪，只以双臂将身前的人拢了拢。
玄龙灵性，不用控缰，四野皆静，朔风呜咽中马蹄岑寂，它走得慢，却没有停步，血肉铺就的路，生者只能向前，也只需向前。
潼泸关弹丸之地，玄龙穿越一座荒关萧索，不过用去两刻，二人却像历经一场人间凋敝，生出恍若隔世之感。徐麟勒缰掉马，足跟一磕马腹，骏马撒开四蹄蹑影追风，月光包裹着奔跑的蓝狼。
飞驰可驱散一切沉郁，人乘着马，马乘着风，向前有光，身后有爱，两个人是大漠无垠中的孤独，也是荒关六合中的一点热闹。
蓝散陷在温柔的回忆，唇边带了隐秘的笑意，转眸间见都不愁从都不归的马车下来，便拉回思绪，待他走近，问：“你兄长可好些？”
都不愁眸子微垂，道：“华老跟药大哥一块调的方子，腐肉去得快，今日已能坐了。”
蓝散见他面色沉静内敛，全不是当初潼泸关烂漫模样，有心安慰，“你兄长体质强健，只要好生调养，未必不能康复如前。”
“先生说得是。”都不愁仰起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恰逢彭闻义回来，他便朝蓝散行了个礼，返身回了马车。
彭闻义回报山中无异，一行人重新启行，此刻天已半黑，寒气下来，人马呵气成雾，他本应请蓝散车上避风，但此处崇山夹路，容易设伏，玄龙进退灵活，比马车多了机动，于是便没做声。
徐麟留下的麒麟军精锐将三辆马车护在中间，驰入山峦墨色的巨影，蓝散骑术一般，但毕竟得徐麟手把手教过，加上坐骑神骏，跑在骑兵中能不掉队。
北地虽在用兵，但战场集中在鸡鸣县和宣州两处，三方主力互相牵制，并无大队人马在真州活动，彭闻义抢在天黑前把东山的林子翻过，也不见任何异常，照理说万无一失，但却不知为何，他眼皮跳得快，总觉得要出事。
“全军快速通过！”
随着彭闻义一声令下，麒麟军精锐同时打马，骤然加大的蹄音像山谷间喷涌而出的湍流，激冲过蜿蜒崎岖的山道，地动林摇，惊起飞鸟无数。
玄龙骦骕无需催打，已在众骑雷奔中撒开四蹄，片刻便赶到最前，蓝散远远望见山谷外灰蓝的苍穹，稀星数点出于云雾，偶有长星无声坠落，没于杳杳之滨。
风过星落，她便想徐麟，这怎么好。
蓝散抖缰催马，谷外劲风吹得大氅翻涌如披浪，她破出黑色的茧，驰至明光自由的天地，勒马时玄龙发出畅快的嘶鸣，她停马谷口，回首见墨色怒涛一泻千里而来，壮怀激烈。
然而下一刻她抬头望向西山黑黢的崖壁，眸子陡然凌厉，“勒马退后！退回去！——”
彭闻义同时发现异样，十数巨大圆石正从西面崖壁滚砸而来，他疯狂催打着胯下战马，在滚石砸下的前一刻堪堪跃出山谷！
谷口转瞬被坠石堵死，他们和麒麟精锐被分隔开了。
彭闻义环顾四周，跑出来的只有七八名骑术精湛的战士和阿翼。
下一刻，他们被数百金羽卫包围了。
金羽卫是真正的天子亲兵，守卫帝王，警备天都，选拔严苛，单兵素质极高，不可与都军同日而语。重重金色铠甲在霜星下显出冷色，宋忠和季摇光左右侍卫，太子明屏恶高居白马，容颜皎如月光，直令背后的幽星失色。
“清平。”太子的眸光在她面上落了片刻，温和如初，“几日不见，你清减不少，毕竟是宫里娇养的孩子，看来奔波的日子不适合你。”
“有劳殿下挂心，如今策马山野，逍遥开怀。”蓝散也和气，“时移世易，殿下现今不也是不辞劳苦，仆仆奔波。”
明屏恶并不动怒，“位尊身危，非国家幸，孤已打算启程返都。既是同来，理应同往，今日来此，便是接你一道。”
“放屁！”彭闻义听不下去了，啐道：“主子和徐将军已是一家，胆敢抢人，先问问老彭的刀！”
宋忠按上绣春刀柄，太子却连看都未看他一眼，狭眸半眯，问蓝散：“你当真跟了徐麟？”
蓝散目色淡，“两军阵前跳城投敌，殿下以为我是为什么？”
她这样下明屏恶的脸面，他却只轻声叹道：“既然如此，孤跟你就得谈点儿别的了。”
蓝散勒住蠢蠢欲动的玄龙，“我从来都不是顾全大局之人，殿下城门杀我断谊，你我早已无话可谈，几块绊脚石，挡不了麒麟精锐一时片刻，你要动手，何不趁早？”
“越心虚就越是表现的强势，你惯来如此。”明屏恶像个宽容的家长，“孤今日来，只是想亲自告诉你，善州以后皆是重城高墙，与北地战场不可同日而语，叛军虽势猛，但后续无继，兵败乃定数。只要你与徐麟一道归降，你仍是朝廷郡主，孤保证徐麟亦会得到善待。”
秋风在二人中间席卷而过，吹动玄色和赤色大氅衣摆，枫叶声沙沙如急雨将来，二人于东宫一道受教成长，对彼此心思了如指掌，明屏恶绝不是来跟她商量这种天方夜谭的，但若欲劫她为质，更不应在此浪费时间。
蓝散一时摸不清他用意，缓缓眨了下眼，“空口白牙，何以取信？”
明屏恶朝旁示意，季摇光捧着一个锦盒走了出来。
明屏恶道：“此乃信物，清平一见便知。”
彭闻义欲上前去取，季摇光垂首道：“此物牵涉甚大，需请主子亲自来见。”
蓝散微一哂笑，策动玄龙缓缓上前，停马于季摇光身前。
天光勾勒的两山轮廓开始没入初升的夜，季摇光高举双臂，将紫檀木锦盒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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