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雪意，灰云垂暮，秦戈率军久去不归，徐广平预感不祥，决定前往增援。
长兴侯府中，老管家为徐广平端正肩甲，“侯爷这身甲，修修补补穿了好些年，这次回来，给您打套新的吧。”
“不打了，一年到尾穿不了两回，还是阅兵的时候装门面用，现在处处用钱，没得白花银子。”徐广平将头盔戴正，“等江南粮道走稳了，就把真州卫交给秦戈，他擅守成，我放心。”
老管家笑道：“侯爷待秦将军如同子侄，他和世子一攻一守，都是您的左膀右臂。”
“徐星赴？那是头狼崽子，家里圈不住，只能放出去撕人。”徐广平笑哼一声，“我管不了他，有人管得了。”
老管家顺势道：“侯爷出城，可要知会三姑娘一声？”
“贾孝廉爱财但怕事，向来跟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按理说即便粮道借不成，他也不敢贸然与真州为敌，此次来者不善，背后说不定有大龙撑腰。我若不亲自去，去多少人扔多少。”徐广平穿戴整齐，“跟三丫头说，她必要亲自涉险，我已对不住国公，这根独苗怎么也得替他保全喽。我走了你去告诉一声，她自会有安排。”
管家老目发潮，恭敬应下。徐广平接过头盔，大步跨过高槛，朔风使他抖擞精神、脊背挺拔，仿佛回到壮怀激烈的旧时代，你看他此时神情，方知大晟麒麟的骄狂源自何处。
徐广平在侯府门前碰见都不归，二人心照不宣，各自上马，率军向南飞驰。
蓝散错过了徐广平，是因为彼时在见一个人。
季摇光奉太子之命夙夜前来，此刻正隔着黄杨木雕麒麟屏风跪在暖阁外间。
蓝散身上冷，夜里睡得不好，起身时面色微白，声线也像掺了冰碴，“太子让你带什么话？”
季摇光伏地叩了个头，“殿下说，粮和人都在他手上，您想要人要粮，需去见他，您若不要，他就效仿徐将军，把人和东西埋了养草，来年您往南边走，定当一路繁花。”
蓝散缓缓眨了下眼，太子在她眼皮子底下劫粮，绝不只是向她示威，他在北地失了声望，如今甘冒大险徘徊不去，驱策贾孝廉，只能所图更大。
“埋人养草、偷人老家，太子殿下喜欢学人，却只学了手腕，没学到持正立身的本心。”屏风后传出一声淡嘲，“他一介天潢贵胄，大晟储君，不为朝廷召集兵将，却跑去和贾孝廉合作，劫真州百姓的活命粮。他想围魏救赵，让徐星赴弃善州回援，未免太小瞧长兴侯和我吧。”
季摇光硬着头皮道：“殿下说，长兴侯在真州龟缩半生，是为了替徐将军镇守后方，如今主子来了真州，日后便也用不到他了。长兴侯活着一日，主子就没办法真正掌控真州，这个忙，他得帮。”
蓝散眉眼陡然凌厉，缓缓从案后站起，恰逢彭闻义匆匆而来，礼也未见，跪地急报：“主子，贾孝廉率禹州卫攻城！”
蓝散定看彭闻义：“徐伯伯呢？”
彭闻义道：“半个时辰前，侯爷与都不归率卫军出城接应秦戈，他临行前吩咐，真州若无主，城中一切皆听三姑娘吩咐。”
季摇光伏地的双手一颤，未敢抬头。
徐广平素有白衣太岁之称，不可能不知道其中有诈，他背着蓝散出城，就是想以身做饵，试探敌手。
蓝散此时只能固守后方，等待援军。
“你为周青海副将时，十年无一战，转投徐麟却被置于我手下，如今真州有战，你可愿担起重任？”
“末将愿往！”彭闻义被蓝散的信任烫得激动不已，蓝散颔首道：“贾孝廉虽庸，但他既然敢走这步棋，一定会对麒麟军有所牵制，让星赴倒不出手。真州无粮，久困必乱，我不懂打仗，亦知此仗必定艰辛，真州三百万军民性命交托你手，此次守得好，大晟年轻一辈，必有彭长胜之名。”
“真州有失，末将提头来见！”向来能言善道的彭闻义这次没多说一个字，骤然加身的重任把他身上的油滑压了下去，他拜别蓝散，紧急召集真州卫留守兵将，抵御来犯。
蓝散随后召集袁缜等人盘点存粮，稳定坊市。前堂议毕已过晌午，袁缜等人告退，她方想起季摇光还在暖阁外间跪着，于是回了西院。
赶上南卉来送饭，蓝散接过她递来的热帕擦手，垂眸看季摇光：“太子劫了我的粮，是给贾孝廉充军粮吧？没准他还承诺，只要禹州卫能打下真州，就把真州城也送他？”
她把帕子撂在桌上，清泠的眸子扬出弧度，“借风使船他一向用得顺，可贾孝廉那脑袋跟钱眼一样空，敢凭禹州卫的三瓜两枣来磕真州，谁给他们的底气？”
季摇光所知不详，想了想道：“奴不知详情，只是有一次无意间听见宋忠派遣番子，向各地卫所送信。殿下似乎在召集举国兵马，解天都之围。”
“虚晃一枪罢了。陛下对他虽忌惮，总还有些父子之情，但他对陛下可未必。”头顶传来一声凉薄的轻笑，蓝散缓缓转身，云雪般的衣衫和长毛羊皮相连一片，仿佛四下都是她的裙摆和罗网，“整个大晟的眼睛都在天都，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把战场押在北地。麟翼营只是一份前菜，徐麟若回来，必有更大的圈套给他踩。”
季摇光不敢接话，蓝散视线微垂，睨着她头顶，“明屏恶从不做无用之事，他让你来，究竟是要干什么。”
明明羊皮温松，却有阵阵寒意沿着俯地的手掌传来，季摇光压着战栗，仿佛回到了那个等待卖身葬父的夜，不同的是她现在怕死，至少在卫开阳平安无恙之前，她必须活下去。
她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举过头顶，“奴是来送信的。”
暖阁中半晌无声，昔日主仆二人隔着午后雪亮的光影，看不清彼此面目。
蓝散想取，却被南卉按住手。她走到季摇光身前，接过信仔细检查一番，甚至放在鼻端嗅了嗅，确定没有异常，才转手交给蓝散。
蓝散接过信，见其上封着刑部火漆，眸光微微一凝，某种不祥的预感像攀援而上的毒蛇，有一瞬间，她甚至想把它移到灯上直接烧去。
蓝散撕开火漆，抽出一张经年发黄的纸，是鸳鸯山那份证词的另一半。
展开阅罢，眸光落在最后时微微一错，那条毒蛇紧缠着双腿，让她无法移动，继而爬上脊背勒紧胸腔，让人呼吸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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