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商们面面相觑，这确是他们必须要掂量的，但商人重利，赔钱与割肉无异，岂能甘心？
蓝散不待众人再嚷，已道：“我知道没粮的难处，已请袁先生将各仓存粮盘了个数。”
袁缜接到示意，抱着账册起身，“各位老板存粮一时周转不开，真州仓愿意出借，岁万息二千的利，粮抵钱抵皆可。”
众人面色各异，真州仓不是没粮了吗，怎么还敢低价借粮？
老梁转着眼珠子，“既然三姑娘发了话，我老梁带个头，先借三万石。”
“我也借三万石！”
“三姑娘，我也借！”……
袁缜心下发虚，他按照蓝散所命，从卫军军粮里匀出粮食周转民间，救急尚且捉襟见肘，哪儿来那么多外借粮商？
“跟袁先生打个条子，自去官仓领就是。”蓝散慢条斯理喝着茶，眉毛丝都没动一下，“诸位老板当知，这粮之所以过你们的手，而不是直接放给百姓，是我给诸位的颜面。什么价借的，什么价卖给百姓。若家有余庆，愿以千文一石价格出售者，侯府会在江南粮道开通后，酌情许以粮食承转之权，以示表彰。”
粮商们相互交换个神色，面带犹豫，仔细思索一番，粮食承运权虽好，那也是真州能保下的后话，来日的金饭碗不如今日的破铜钱，先拿着官仓的粮赚笔路费再说。
他们面上敬称她一句三姑娘，却并未将个女子放在眼里，照例一个接一个地报数。袁缜僵硬地录着，直到粮商们吵嚷着报完，算盘噼啪作响，片刻算了个汇总，交由南卉呈上。
“就按各位老板的数目办。”蓝散没接账本，撂下茶碗时神色如前，和颜悦色得很，“适才听闻诸位大义卖粮，以致饭食不饱，心下歉然，如今粮的事既已解决，便请诸位前堂用饭，聊表谢意吧。”
她不待粮商推辞，示意近卫引路，众粮商道谢相携而出，来时惴惴不安，去时扬眉吐气。
一进前堂落座，见到桌上饭食顿时傻眼，除了糙米饭和几道酱菜，半点荤腥不见。胖子老梁不吃素，见状起身告辞，却被身后近卫按回桌上。
“珍馐美馔吃多了，糙米难以下咽吗？”蓝散立在屋外，唇边明明带着浅笑，眉眼却尽是煞气，“既食不果腹，想来不会挑拣这些，梁老板吃不下，可能是府中妻妾成群，没人侍候难以下咽，你们好生招呼，莫坏了侯府的待客之道。”
“是！”近卫得令，一手将老梁按在桌上，一手抓了把糙米饭塞入他口，不顾他肥硕的身躯挣动，直将一碗糙米都“喂”进算了。
眼见老梁一张饼脸涨成紫红，白眼一阵接一阵往外翻，老板们吓得胆寒脚软，纷纷跌在桌下，朝蓝散磕头求饶。
一片狼藉中，袁缜捧着账本上前，念道：“隆盛米店梁沽，今年七月以二百八十文收粮三万石，秋收再以一百九十文购进本地秋粮五万石，库余四万石，迄今净利一万六千余。丰裕梁行董幸，十月以一百八十五文收本地秋粮四万三千石……”
场间喧闹瞬间静了下来，粮商们如遭雷击，来不及搞清自己锁在金柜、藏在床头的账本怎么让人瞧了去，再看那浅笑睨看众人的三姑娘，只觉脚底板的凉气直往腰眼蹿，尿意一阵接着一阵。
蓝散揣着袖，眼尾长睫挑出狠厉，语声仍淡，“过犹不及，凡事皆需适可而止，老是不饱，吃相未免难看，撑死可怨不得人。”
近卫提过地上的饭桶，当一声摔在桌上，震得盘碗乱跳，也让粮商们齐齐打了个寒噤。
他抓着糙米继续往老梁嘴里塞，老梁发不出哀声，眼见没了气儿，场间传出一阵骚气，有人吓得尿了裤子，粮商们哭爹喊娘地往门外爬：“三姑娘饶命！我家中生意向来交由底下管理，请允我回去仔细盘点一番。”
“没错没错！先前是算错了帐，小人愿以平价向百姓放粮！”
蓝散垂眸看他们，笑得和风霁月，“做生意不会算账怎么好，袁先生精通此道，可一同前往，辅佐诸位。”
粮商们如丧考妣，只能磕头谢恩，蓝散扒了粮商一层皮，暂时缓解了真州粮荒，城头上真州卫守得稳，禹州卫花了一天一夜，连城墙根都没摸着。
当夜彭闻义将城防交给参将，随后下了城，据说带人跑到城郊农户家借牛去了，之后连城墙也不上，每日带着一队兵马在野外训牛。
蓝散用人不疑，未多过问，她面上水波不兴，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只有西院几个贴身的人知道，暖阁灯火长明，有时甚至彻夜不熄。
姑婆绣娘在侯府来往穿梭，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大婚事宜，南卉把暖阁烘得温煦如夏，却热不了她苍白的面色。
蓝散在一个小雪密急的深夜里，将季摇光带来的那封信扔进火盆。泛黄的纸张甫一碰到橘红的热炭，立即蹿出两道火苗。她盯着那里出神，心中某处也跟着火焰蜷缩发黑，余留一片灰烬。
阁门咿呀一声打开，南卉端着安神茶进来，视线在火盆落过一瞬，走近将茶盏撂下，“华老不在，你要是倒下了，真州恐怕就要乱了，今日听我的，早些睡。”
“谢谢南姨。”蓝散接过茶盏，见托碟边沿放了一颗秋梨糖，不由露笑，“难为您，这时候还能找到这个。”
南卉目色怜惜，“上次出门，听老何说你喜欢吃，便买了些备着。”
“我喜欢这糖，因为它的味道和玉兰花蜜相似。”蓝散喝着安神茶，视线被橘红的光火映得透亮，像晚霞平铺的居延海，“我少时，姑母有段时间一直在家，她那时刚卸军职，准备入东宫为太子妃，呆不住的性子，得了空闲就给我倒弄吃食玩意。赶上院里的老玉兰开花，就带我摘花酿蜜，每次我和黑琉璃疯累了，她就倒一碗蜜水，滋味清凉甘甜，人间至味。”
南卉眸子半垂，微笑静听。
“如今想起来，才知道她那时是不开心的。”蓝散撂下茶盏，神思远了，末了一声喟叹，“鸿鹄折翼，鸟入樊笼，她可是快意沙场不让须眉的飞凤将军啊……”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南卉轻声道：“他们不逃避，因为相比一人一家的幸福和生死，家国天下为重，正如你现在做的。”
蓝散抬眸，在南卉视线中找到鼓励和宽慰，她缓缓笑起来，只觉南姨和姑母截然不同，却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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