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散淡看他，无喜无怒。
宁征垂首低笑，血沫顺着牙齿落在雪地，再抬首时，她手中握着一把战刀，策马飞驰而来，清绝的眉眼压出阴沉的狠辣，划向脖颈的刀锋如月，宁征眼前一片惨白，恍若武英殿前金砖反射的耀光。
宫装衣摆滑过掌缘，凉软如云雪，他听见清平郡主给宣文帝请安，奉茶时说起天山雪芽，顺势聊到西北互市，她言辞轻和：“大晟和乌兹甘的生意平顺地做了这么些年，讲究的就是公平公道，杀两个偷奸耍滑的奸商以儆效尤，难道还要咱们的将军给他们赔命吗？……”
宁征脑中一瞬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在翻滚中看见清平郡主的刀槽淋漓滴着热血，看见目色冷漠的真州卫，看见失去头颅的自己跪在雪地，旋转停下时，他不仅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杀敌！——”
彭闻义从马尸下爬起，挥刀率先冲向城外，真州卫悍然前攻，将西北五卫撞了出去，千斤闸轰然落下，城门再次封闭了。
西北五卫继续登城，在城头展开肉搏，军刀卷刃就用拳头，手脚折断就用牙齿咬折敌人脖颈，军旗倒下，蓝散就命人挂上宁征的头颅，头颅被毁，她就亲自登上城头，做真州的旗。
战地硝烟被风送进真州城，乱做一团的哀哭歇止下去，百姓们安静地聚集在大街上，城头一袭红氅于天地苍茫间如阳如火，微弱却不被风饕雪虐所熄。
高空投来的巨石将城墙砸得一阵晃动，以着力点为心，向上延出树枝一般的裂纹，宽有两指的裂纹一直伸到彭闻义脚下，他把战刀从敌人胸腔中拔出，将尸体掀下城头，回身跪在蓝散面前，因赤红显得暴怒的眼反而平定下来，“末将斗胆，请主子下城！”
真州卫跪地齐声，“请三姑娘下城！”
蓝散环顾城上仅存的真州卫，他们盔甲尽烂，浑身浴血，在北地恶劣的暴雪中，饿着肚子苦战多日。
太子不是北川，投降自己的储君不丢人，况且挨饿的还有城中百姓，这场艰辛的守城战在很多人眼里没有意义，可即便如此，他们始终坚定地站在她这边，这是他们对徐广平和徐麟不问缘由的信任。
她在真州见到了不被定义的自由，毁誉予夺不由权贵主张，主身行己皆从百姓所愿，虽然时日不多，但她爱惜这座城如同故土与未来。她了解明屏恶，他要血鸡鸣县之辱，绝不会允百姓三日饱，他将屠尽真州卫，以百姓为质，以她为棋，直到杀尽麒麟。
轰然砸来的巨石撞上同一处着力点，城上裂隙瞬间扩大，蓝散失重跌向城堞，坚硬的城砖撞得她胸如冰裂，她身体里存在着另一个满目疮痍的战场，冻结筋骨的寒气像锋利的碎冰在体内飞溅，割得每一处都剧痛难忍。
她回不去了，在最后一刻朗声道：“战至此刻，诸位仁至义尽，来日麒麟回巢，望诸位重整旗鼓，一雪今日之耻！”
城下太子怒不可遏，城头红氅在他惯来清贵无波的眸中点了两团火，她要在真州百姓心中埋下歉疚和仇恨，让他攻下城后，只得三百万仇敌。
城上裂隙陡然扩大，蓝散所在那角城墙彻底断裂，带着她往下坠。彭闻义骇得魂飞魄散，左近守军叫喊着扑上拉人，阿翼最先到，但他竭力前伸的手指只来得在嶙峋的砖石上抓出五道淋漓的血印，他绝望地啊了一声。
就在此刻，一道身影翻下城头，以背托住那方城墙，随着一声难以忽视的骨裂声，季摇光口喷鲜血，双刀却无比利落地插入墙砖，将蓝散和那角城墙背负在半空。
城上真州卫皆惊魂未定，彭闻义大喊：“别愣着，快放绳子！”
真州城墙以青石砖内包夯土，工事扎实，重逾千钧，季摇光背负一角城墙，双手骨节苍白，额上青筋暴起，她咬着嘴里的血味，背被一寸寸压弯。
绳子要到了，小妞却在此时锵一声折断，季摇光和蓝散在城上一片惊呼声中骤然下滑数丈。
城下西北五卫冷漠地仰着头，只待她们落下，宁征的昔日袍泽要用手中刀枪报仇雪恨。
季摇光一只手支撑不了城墙加上蓝散的重量，她在疾速下坠中急中生智，用大妞刺穿腹部，将自己整个人钉进砖墙，以空出的双手和背部承托蓝散！
蓝散看不见底下，但她能猜到季摇光处境凶陷，她在和缓稍许的风雪中缓缓蹲下身，“为何不走？”
季摇光肺腑碎裂，张口时只咳出一口夹着碎肉的鲜血。
蓝散闭了闭眼，听着她断续的呛咳。
“卫将军让我生，却是您让我活得不再糊涂，奴最后悔……潼泸关时辜负您好意，从今往后……奴不会再令你们为难……”
她口鼻不断喷出鲜血，渐没了声息，蓝散容身的那角墙依然微丝不动，季摇光把自己定格成了支撑的姿势。
蓝散抱住膝头，想听清风中最后一声叹息。挂在眼尾长睫上的落雪融成带有温度的水珠，那刻她想：压死季摇光的，是她和卫开阳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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