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逊直立于场间，大雨滂沱中，老先生须发皆白，形销骨立，唯有神色中正，与端坐明堂无二。
徐麟上前抱拳行礼，孙逊直浑浊的老眸打量他片刻，微微颔首：“卿瑜找了个好归宿。”
“末将前来，乃有一事不明，想求教正学先生。”一时大雨如注，人声模糊，徐麟眸色清正，“先生常言，身受君恩，当报以国家黎民。君薨臣死，本为忠义，但国家尤在，黎民尽苦，身后名和身前事，孰轻孰重？天下士子若尽绝于先生身后，您当如何？”
正学先生沉默少顷，坦然答道：“重虚衔轻实务，重名利胜性命，因名舍事，因私废公，枉己者不能直人，老朽愧为人师。”
徐麟退后一步，躬行大礼，嗓音朗朗穿过冽冽雨声，“末将斗胆，请先生赴死！”
只听见最后一句的儒生们义愤填膺，纷纷喝骂：“徐麟，尔敢弑儒！”
“杀贤为祸，徐麟狗彘之辈！必遭天谴！”……
场间喝骂声高，武雁声高喝：“噤声！退后！”麒麟卫提缰踏马，齐喝一声“退！”，将众儒生逼得向后退避，惊呼四起。
“再退！”麒麟卫齐齐再上一步，儒生惶恐踩踏，孙逊直恐惹出祸端，苍声道：“请武安侯手下留情，老朽愿自陈罪名！”
儒生闻言抱头恸哭：“先生不可，先生两朝贤儒，何以为罪啊！——”
孙逊直苍老的手掌在雨里抬了抬，像是挥手告别，而后转身，蹒跚行向案台。
他手脚脖颈尚留着行刑用的铁锁，长长的铁链拖过樱色的积雨，分开两道浊流，像一片破浪而行的枯叶。
徐麟从亲兵手中接过油纸伞，护送孙逊直上阶，正学先生停步案前，提笔蘸墨，动作间哗啦啦一阵金铁嘈响，他在潇潇风雨和儒生啜泣中将狼毫悬于宣纸，半晌落下，题“自罪书”三字。
孙逊直片刻文成，而后仰首望天，掷笔长嗟，“老夫一生复兴文道，终不敌武乱殃民，我弃清名留文种，愿天下才学不辍，不单虎啸龙吟，更得太平一统！”言罢慨然就死。
健马长嘶，雨裂风骨，三百儒生椎心而泣，满场百姓跪地相送。
一声悲呼，有人捡起石块砸向徐麟，痛骂：“朝廷鹰犬，暴虐当道！”
石角锋利，在徐麟面上划出一道半寸长的血线，武雁声没想到主子没躲，骇了一跳，场间群情再度被点燃，百姓把手边的东西纷纷往前砸，麒麟卫不能对着百姓亮刀，只能硬挨着将人群向外驱赶。
暴雨震耳欲聋，面对面都看不清人，推搡间双方不断有人受伤，徐麟喝道：“提防趁乱偷袭，麒麟卫立即后退！”
“保持阵型，后退！”武雁声扣着左右麒麟卫的手臂，把人往后带，他在大雨中感到一股热流飞溅到手背上，左侧麒麟卫的身体直直沉下去。
武雁声一面拖住人，一面飞起一脚，朝左前方狠狠踹去，“快退！——”
麒麟卫即便面对北川王军也没有这般棘手过，人群远比想象的更加疯狂，有人浑水摸鱼，不断尝试刺杀麒麟卫，武雁声侧头躲过骤然破开雨幕的雪亮匕首，在寒锋不到一指之处，顺着方向徒手掰断对方手腕，把那人往身后一拽，扯进麒麟卫战圈。
“紫衣卫回来了！快跑哎！——”陆隽混在百姓中间，扯着脖子喊了一嗓子。
竟门酷厉深入人心，百姓们一慌，有的开始萌生退意，武雁声趁热打铁，喝道：“麒麟军不伤百姓！但若包庇暴徒，借机杀伤朝廷官兵，罪同谋逆，按律诛族！”
这一声彻底震慑住场面，暴动渐渐被弹压下来，大雨转为淅沥时，麒麟卫退出法场，儒生们在天昏地惨中一身狼藉，满目迷茫。
他们在短短一日间失去领袖和尊严，愤怒过后，是被政权抛弃的灰心丧意，历史是个暗含宿命的轮回，阴云淡去时，他们看到的是先太祖早期的文臣末路。
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缓缓从街尾飘来，剔透的雨珠从伞沿滚落，好似一张变幻的珠帘，伞下人的面目在雨后时隐时现，看不清晰，只能隐约得见缓带轻裘的风流。
油纸伞停在法场边缘，伞下人薄唇轻启，声线温润如玉：“法远拳近，上位不仁，令饱学之士屈于铁拳之下。诸位今日败落的原因，在于能言不能行，想要和铁腕角力，把战场选在此地，已是错了。”
众儒生循声看来，见一青衫文士，面如冠玉，浅笑温和，眸中蕴着清银般的光亮，有人认出了她：“这不是正学先生门下那位，字字清新句句奇的李玄，李千溪吗！”
“确是千溪兄！一年不见，我们还以为你回江南了。”
众人围聚过来，蓝散向儒生们颔首致意，“我已备下薄酒热汤，诸位若不嫌弃，请前往竹溪诗社，洗涤身心，共论长远。”
儒生们得她雪中送炭，铭感五内，一道深腰下拜，“多谢千溪兄。”
儒生中的天都本地人都不曾知道，昌平坊繁华之中，竟然藏着这样一处闹中取静的风雅之地。
从汉清河旁一条小巷拐进，空巷中一老旧对开门楣，旁挂木牌上雕“竹溪诗社”。推门见风雅，下弦月将夜色晕染出昏淡雾气，桂香暗浮中，一溪清流婉转于茶台两侧，流上浮灯三五，随水朦胧，既得了明亮，又不喧夺月色。
沿着三尺宽的曲水清溪向上，穿过几间并立的屋子，从踏脚的青石过了，入目是一片竹林。
竹林不引蜂蝶，唯有清香阵阵，沁人心脾，银盘映照着林深处的二层小楼，楼前附一院，一人素衣广袖，坐于幽蓝夜色，视线专注于桌上棋局，手旁油灯昏黄，映得她侧颜温润如玉，恍若一触即碎的梦境。
徐麟停步院前，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一丝光亮也无，引路的云禧已离开了，他再迈步时步履不快，却转眼就进了小院，撩袍在对面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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