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长河若真想要宋宇阳的命，阿生下的毒已足够，没必要画蛇添足，把人救出来再杀。他是蓝韶音的人，善州一场周折，是为借助宋宇阳让我发现冽朔的根源在于魏光菀，从而引我攻破天都。”
徐麟站在窗前，视线投往北方的夜色，“嫁祸于春江的也是他。关长河在鸡鸣县衙对我展现出的杀意，让麒麟军觉得同时被庆王府和朝廷抛弃了，那是我们和当今裂隙的开始。”
青霄楼是昌平坊最为奢华的风月之地，建有五层，乃诸楼馆中最高，现下整层顶楼都被清空，各处均由麒麟卫严密把守，风流旖旎尽消，连楼下的丝竹之声都不敢逾越。
汉清河旁的楼馆是天都城中的不夜之地，但北面却是一片与夜色相融的浓墨之色，唯有夜风过时，隐约传来细雨般的竹叶摩挲，沙沙如蚕食。
武雁声收回跟着徐麟北望的视线，“主子曾经有过怀疑，毕竟当今要起事，完全可以卸磨杀驴，彼时正值用人之际，皇上没有理由把麒麟军往外推。”
他顿了顿，道：“主子觉得，君不器是否也是蓝韶音的人？如果是，那么白云宫献鼎，碧霞峰地动，就说得通了。”
“蓝韶音和蓝卿瑜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不可一以概之。”徐麟眸色比夜深，“碧霞峰若要查，未必蛛迹全无，皇上不是昵于安逸的继世之君，他征战四野，马上建功，登天之路是一刀一枪亲手劈开的，根本无惧天命之说。但凡对他有了解，就知道他不会因地动赦免孙逊直，否者此后不知会有多少人妄图借天行事。皇上不是宣文帝，在绝对的强权面前，手段只是戏台上的花架子，不仅救不了人，还可能会把自己搭进去。”
武雁声点头，“飞凤将军与皇上熟识，定然不会如此行事，况且她与孙逊直没什么交情，倒是三姑娘最有可能利用此节。所以主子觉得，蓝家姑侄未必是一条心？”
夜风扬起他的发丝，徐麟似乎在风中嗅到一阵若隐若现的清苦竹香，“蓝卿瑜受教于当世大儒，骨子里有文士清高。她跟明屏恶最大的区别，就是只用人心贪妄，却从不利用人的真情。所以才会数次给季摇光机会，不惜代价倾力营救昔日恩师。”
武雁声顺竿往上爬，“主子这话，当着三姑娘的面说多好，何必这么别扭着，时间长了伤感情。”
徐麟眼尾扫了他一眼，一刀致命地道：“形单影只的万年孤寡，也知道感情？”
武雁声强咽一口心头血，“我是不懂，可我看主子现在，还不如不懂。”
被风扬起的发丝和衣袂徐徐落下，徐麟的眸光跟着沉寂下去，他什么话也没说，直到一阵嘈杂从楼下传来。
一名麒麟卫近前禀报，“张玉山和薛怀显带着一班武将喝花酒，非要闹着上楼，红萼姑娘已经出面安抚住了。”
徐麟目色淡，“不过半年，神策军就迫不及待地往都军的老路上赶，看来我这大都督，该尽职了。”
“大都督，好听罢了。”日光透过交叠的茂枝倾泻在明屏恶脸上，使其神情斑驳，夏风徐过，金纹锁边的衣袖随风轻扬，正统帝明屏恶在唇边勾出沾了凉意的笑，“徐麟用身家性命换了个虚衔，以王叔过河拆迁的习惯，一旦他的价值被榨干，他连清平也保不住。”
黑衣道人沟壑丛生的双眼暗含精光，自从王焕病退，此人已成正统帝身边第一臣。
“陛下是棋道高手，棋局有一法叫脱先，将原有筹谋尽数放下，改至它处落子，以求先声夺人。敢于脱先者，通常是更有底气的那个，陛下弃天都而立正统朝是脱先，徐麟交出兵权亦是。”
“皇叔想壮大新朝，可文人士子不买账，光靠那些大字不识的武将转不动民政，治国不是水到渠成，钱粮运转不起来，就是废纸和肥料。三十万神策军只要一动，江南粮仓就得空，今冬北地饿殍遍野，度过去了民怨载道，度不过去难保有人扯旗造反，可神策军一直不动，王叔就得在朕和朵颜雄之间苟且，永远当个盗国家贼。”明屏恶狭眸暗含讥讽，“皇爷爷高瞻远瞩，王叔的确是个能打天下的将才，但事实证明，他治不了国。自古帝王不怕功臣权将，怕的是没有牵制的功臣权将。麒麟军是徐麟的倚仗，又何尝不是他的弱点？”
黑衣道人思忖道：“陛下的意思，是再往前推一把？”
远方传来悠扬的钟声，明屏恶神色凉淡，“清平如今困坐愁城，却还不愿利用徐麟的权势，她以为切断关联就能让徐麟置身之外，未免天真。”
道人静了片刻，“当日陛下和三姑娘约法三章，由她持局，陛下收关，若无必要，陛下还是勿要插手为好。”
明屏恶微微侧首过来，狭长的眸子蕴着危险的光，“道长似有弦外之音？”
“徐麟有情，重情，且会用情，陛下故作无情，却以情自囚，反受其累。”麈尾在山间徐风里轻动，黑衣道人似对帝王杀机一无所觉，“想要透达人心，先应观己，陛下不再是屈居人下的东宫太子，未来千里江山四海万民尽归所有，徐麟尚能无忌，天子为何要忌惮心魔？”
明屏恶敲棋的手顿住，他在缓缓眨眼的一息间数次转念，平道：“朕看着这割裂的江山，只觉那些被清平弃如敝履的余地可笑至极，朕没有心魔，非要说有，也是道长口中的千里江山、四海万民。”
道人不再多言，起身行礼告退。
明屏恶仰首看东升的金光一步步拓宽疆域，清贵无尘的眉目被映得犹如神只，“君不器这个老妖道，想用清平同时左右朕和徐麟，未免异想天开。”
“君不器不受掌控，陛下不可尽信。”侍立在侧的卫开阳面色灰败，菇梦山的伤势消磨了他的精气神，“耿庆山已与涂恒志完成五卫整兵，骑兵十万，步兵二十万，随时可以渡过峡江伐逆。”
卫开阳腰间挂的不是截云剑，而是一大一小两柄断刀，因为断得太过彻底，接续处留下一道明显的痕印，是狰狞不去的疤。
明屏恶视线在那里一落即收，他没有计较卫开阳的无礼，甚至把他放在原来的位置，仿佛他们还是昔日的君臣和朋友。
“还不到时候。”明屏恶敛回目光，“君不器有一点说得不错，这一局既然由清平在台前执，战场就是这风云际会的天都，峡江大军对峙，反倒没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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