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长得还行的武安侯路过听瀑阁时包了几份菜，一路快马到诗社，沿着曲水穿过竹林，远远见蓝散正踩着梯子，端着碗粟米喂檐下乳燕。
陆隽见侯爷在林边停步，望着三姑娘半晌未动，不由暗叹，不管什么人物，到头来都逃不过为情所困。他正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手上忽然一沉，徐麟把食盒交给他，竟转身走了。
乳燕羽毛墨蓝含彩，黄口未褪，挤在窝里叽叽喳喳叫得欢闹，蓝散一身缟白如云雪失落凡间，她神思不属，尚自不觉筷上米已空，直到闻见有人在底下唤她，低头见是陆隽。
“三姑娘，属下来给您送饭。”
“有劳了。”蓝散走下梯子，接过云禧递来的帕子擦手，和气道：“今日似乎比平时早。”
陆隽赶紧低头，不敢直视，“今日饭菜是侯爷带回来的。”
蓝散自幼就和二哥泡在听瀑阁，一见便知是那儿的菜色，一边慢条斯理擦着手，边道：“武安侯去大朝会了？”
“是。”陆隽不敢多说，将食盒交予云禧，抱拳告退。
蓝散见里头有一瓶梨花白，喊来阿翼，让他给住在前院的华老送去。
华老近年精力越发不济，睡觉常常不分白天黑夜，醒时已是月晦星明。他平时大多一个人喝酒，今日得了好酒，正巧碰见徐麟在曲水茶台后独坐，随手把人招进了屋。
一老一少都话少，倒酒碰杯喝酒，不发一言，却喝得比喧呼热闹还痛快，没多时一壶酒见底，华老两颊浮红，舌头大了一圈，话匣子也打开了。
“老头子没两天活头了，跟你说几句实在话。”他打个酒嗝，目光迷离，随时可能睡过去的模样，“三姑娘狠辣无情乃因自保所迫，实则无情面目柔善心肠。那些害她的的确下场凄惨，但凡有苦衷，她也愿意网开一面。老头子就是明证。”
徐麟千杯不醉，面上丝毫看不出异样，只乌眸中心两点清银，愈发寂寒。
“老头子原为宣文朝太医院左院判，为了一点儿蝇营狗苟的私心，遵皇后之命给她下毒，害她小小年纪饱受冽朔之苦。”华老摇晃着想睡，又强打着精神坐直，“我原以为事败后必然下场凄惨，没想到她不但饶了我一命，还助我摆脱皇后追杀。她说老头子是生着仁医之心的杀人刀，惩罚我最好的方式，就是让我长命百岁，以愧悔凌迟。”
他嗓音苍老含混，老眸沌浊，“我华天士自诩杏林国手，却毒害无辜，愧对大医精诚之道，过时而悔，再回头已百年身。蓝卿瑜不是糊涂人，恩恩怨怨看得比我们这些老不死还通达分明，可唯独对你。她远着你，是不想牵累，近着你，是情难自禁啊……”
华老越说声音越小，末了终是支撑不住，咚一声伏在桌上，鼾声如雷。
混着桂香的风吹散满屋酒气，徐麟端坐未动，掩在浓黑羽睫下的眸光幽暗不明，良久后抬手操起酒壶，却只倒出两滴残酒。
梨花白本身醇而不烈，否则他也不会买给蓝散喝，可却没想到身上竟渐渐起热，一股燥意隐约在身上流窜，搅得人心烦意乱。
他想去庭院吹风，可抬头见星夜是她，垂眸见桂树是她，四下皆是弯弯而笑的眉眼，摇荡着霜华的清溪流淌，风过竹林簌簌轻语，薄雾中不绝如缕的是伊人语声。
徐麟抬手捏了捏眉心，终于觉出异样，华老给他的酒加了料，他竟毫无防备，就这么中招了。
他大踏步往外走，却在即将迈出诗社时顿住脚步。
今夜风清月静，蓝散在竹楼下的小院闲坐，手里执书一卷，是她新才整理誊抄的古籍。
云禧坐在一旁守茶炉，她想给乳燕编个大点的新窝，请陆隽给她找来草绳，几条绳来来回回地绕，没多会先把自己绕困了，头一点一点地撑着。
蓝散叫她去睡，陆隽有眼力见，接过茶壶伺候，见灯芯将尽，光线暗淡，取下灯罩拨旺火，安静肃立在侧。
蓝散眸光不离书卷，随口道：“武安侯从回京就没怎么上过朝，今日去了大朝会，想是有大事发生。”
陆隽眸光闪了闪，“侯爷向皇上提请重审蓝氏旧案，皇上同意了。”
“只怕最后即便没有不了了之，也查不到根子上。”她缓缓眨了下眼，不置是否，“没别的了？”
陆隽暗暗心惊于她之洞彻入微，“近日朝堂上多了不少弹劾侯爷的折子，大多无关痛痒，只有一项买卖军衔事关重大，偏这事皇上没提。”
“张玉山以为几道事关风月的弹劾折子就能让徐星赴吃亏，未免太天真了。”月色澄溶，蓝散在茶香袅袅中神色悠然，“我前两天刚把张玉山卖勋贪腐的事点给徐星赴，那堆弹劾他的折子里就出了那么一封，十有八九是徐星赴自己递的，皇上若要办他，张玉山就得跟着掉脑袋。”
陆隽点头道：“皇上想要轻轻落下，就得从无关紧要处着手，赏座府邸本是小事，没人想到侯爷要了蓝氏旧邸，倒逼皇上不得不重查旧案。”
她眸中带了一丝微不可觉的笑意，“估计皇上也没想到，徐星赴不仅打仗行，搞政治也有一套。”
“近墨者黑。”一道声音骤然从竹林方向出现，徐麟这人只要不想他人发觉，行动间可以全无声息。
他缓步而来，似乎压着怒意，棱角锋锐的眸子格外凉。
陆隽见状，立即行礼告退，虽然脚下不见慌乱，溜得显然比平日利索得多。
蓝散看徐麟一眼，眸光复又垂落下去，倒杯茶搁去对面，“武安侯威严日盛，众人避之唯恐不及。”
徐麟不坐，行至她身侧，拿起她面前的半杯冷茶一饮而尽。
四处流窜的燥热并未因此安抚，像极了她气息的清冽茶香杯水车薪，反将某处的一池热油激出鼎沸之势。
华天士为赎其罪，后半生离宫研毒，对天下奇药颇多涉猎，在江湖上素有毒医之名。他在酒中用的药虽无大害，但性情燥烈，换做常人，此事怕是早已理智难存，亏得徐麟自制力非凡，除了眸心两点暗火，竟丝毫不见异样。
蓝散隐约嗅见酒气，沉眸起身，“弹劾的折子还在龙案上堆着，武安侯还是收敛些吧，没得装风流成了真下流，得不偿失。”
“吃醋了？”他逼近两步，将她逼迫在屋墙和自己间，“不想我找别人，我可以勉为其难，留你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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