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囊滚进她手心，凉得像碎冰。
张桂香抬手，指尖先碰到自己锁骨——皮肤紧绷得像重新拉过幕布，可锁骨下仍留着一道旧疤：那是年轻时练台步摔裂的，如今却淡得只剩一条粉色细线。她忽然觉得好笑，原来疤痕也会跟着人一起“回春”。
“小孙，”她侧过脸，声音带着旧唱片里的沙沙电流感，“你们这药，真不收钱？”
“宝儿，我在这儿你吃个药还收什么钱呀，”孙教练的指尖在她腰侧轻轻一点，像帮她校正动作，“我跟俺们老板说了VIP样板，效果越好，广告越响。”
他说话时，鼻尖几乎贴到她耳廓，呼吸里带着薄荷牙膏的味道。张桂香微微偏头，镜子里映出两人重叠的影子——他的下颌线像新削的铅笔，她的眼尾却带着旧时代的飞翘，像两把不同年代的刀锋意外撞在一起。
角落里的香薰机“咕噜”一声，吐出一缕更浓的檀香味。
张桂香忽然想起刚才卸妆时的触感：化妆棉擦过眉尾时，像揭开一层干透的胶水；粉底下的皮肤透出冷白，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哑感——不是年轻的光泽，而是像被蜡封过的瓷器，光滑却失去温度。
“你们这药是真好，可这腮红，”她指尖沾了点粉扑，在颧骨上轻轻一抹，“色号还是去年的。”
“中心根本不让用户化妆，因为不容易看药物效果，这是弟弟我送你的。”孙教练低笑，声音滚在喉咙里：“今年流行‘冻伤妆’，你要是喜欢，我明天给您带新的。”
孙教练指尖在她腰侧穴位停顿半秒，像在确认什么，随即自然滑开，帮她把卷边的瑜伽服拽平。隔着一层薄薄的瑜伽服，温度像温水袋一样渗进来。
张桂香对着镜面抬了抬下巴，假皮肤卸下后的脖颈泛着冷白，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藕，她故意往孙教练眼前凑了凑，声音带着点旧戏腔的黏：“小孙你看，这‘逆龄精华’劲儿太猛，脸皮都快成糖纸了。”
孙教练的指尖正悬在她腰侧的瑜伽服抽绳上，闻言立刻收回来，在鼻尖前扇了扇，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张姐这是‘新生代谢’，咱这胶囊含长白山野山参萃取液，独家配方，会员都得排队抢——您是样板客户，才给您试的特供款。”他从瑜伽垫旁拎过个鎏金礼盒，拆开时“咔嗒”一声轻响，里面的翡翠色胶囊比刚才那三粒更透亮，“宝儿这盒您带回去，睡前含一粒，明早起来摸脸，保准比您孙女的婴儿肌还嫩。”
张桂香挑眉，故意把刚卸下来的假皮肤往礼盒旁一搁——那层松弛的硅胶皱巴巴堆着，像团揉烂的宣纸，和鎏金盒子的精致形成刺目的对比。“这也是免费的？”她指尖敲了敲镜面，倒影里的自己眉骨锋利如刀，唇角却弯得像年轻时唱评剧的花旦，“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们老板算计。”
“算计啥呀宝儿。”孙教练突然伸手，帮她把瑜伽服领口歪掉的蕾丝勾回肩头，指腹擦过她锁骨那道淡粉色旧疤时，故意停顿半秒，“您当这精华是白给的？不是说了吗，等您练出效果，给我们拍组宣传照，就穿这件水绿瑜伽服——您瞅瞅这腰，哪像八十多的？说是二十五都有人信。”他往镜子里努嘴，两人的影子在玻璃上叠成块，他的年轻下颌线压着她的眼尾飞翘，像幅新旧拼贴的画。
张桂香忽然笑出声，笑声在香薰雾里荡开，带着点砂砾磨过铜器的哑：“小孙这嘴，不去卖楼可惜了。”她抬手，故意用涂着正红指甲油的指尖，轻轻刮过他手腕上的红绳——那是串廉价塑料珠，据说是“开光转运”的，“可我老婆子懂规矩，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说吧，要我帮你们骗多少老太太来买这‘神仙药’？”
孙教练的耳尖突然红了，抽回手时带倒了旁边的精油瓶，玫瑰味的液体在地板上洇开，像滴在宣纸上的血。“张姐净说笑。”他蹲下去擦，发顶几乎蹭到她膝盖，“您要是觉得好，就多来几趟瑜伽课，我给您开私教——新学的‘回春式’，专治老年斑反弹，比那些小姑娘练得还到位。”
虽然张桂香不知道瑜伽课不能达到这种诡异的效果，但是她却知道天底下没那么多便宜事。镜子里的她看见自己的眼尾闪了闪。那是种复杂的光：有识破套路的清明，像看穿小贩秤杆下的猫腻；又有几分纵容的痒，像年轻时在戏园子里，看武生翻筋斗时故意露的那截腰。她忽然往他身边凑了凑，水绿瑜伽服的裙摆扫过他手背，声音压得比檀香还低：“私教？多少钱一节？”
“给您算半价。”孙教练猛地抬头，鼻尖差点撞上她下巴，薄荷味混着玫瑰精油涌过来，“不，不要钱——”
“傻小子。”张桂香伸手，用指腹轻轻弹了弹他额头，触感年轻得像剥壳的鸡蛋，“跟老太太讨便宜？得加钱。”她收回手时，故意让指甲在他锁骨上划了道浅痕，“明儿把‘冻伤妆’带来，我要最深的色号——当年我唱《贵妃醉酒》，就爱往腮上扫两笔红，像刚从雪地里回来。”
香薰机的檀香突然浓得发腻，镜子里的水绿身影和年轻教练并排蹲着，像株老根发了新芽的藤，带着岁月的糙，却偏要往嫩枝上缠。张桂香摸着自己冷白的皮肤，那底下藏着八十四年的风霜，此刻却被薄荷味的年轻气息撩得发颤——她懂这是骗局，却偏要跳进去，就像当年明知戏文里的恩爱都是假的，还照样为杨贵妃掉眼泪。
“明儿早八点。”她站起身，瑜伽服的抽绳在腰侧打了个松垮的结，“迟到一分钟，我就去告诉你们老板，他这‘神仙药’，把我这老婆子的脸皮擦得能当糖纸。”
孙教练在她身后喊“保证准时”，声音里带着点慌。张桂香没回头，却在镜子里看见他偷偷攥紧了那串塑料珠，红绳勒得手腕发白——像个捧着糖的孩子。
当时张桂香更觉得自己看穿了对方的套路，是一个有小聪明的大男孩以为骗到了自己这个老太太，还觉得……挺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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