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雾又起了,这次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像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圣詹姆斯教堂的尖顶上。昨夜的雨在石板路上积成了水洼,倒映着教堂的彩绘玻璃,那些描绘圣经故事的绚烂色块在浑浊的水中晕开,像被揉碎的圣像,混着泥污与落叶,散发出一种介于神圣与腐朽之间的怪味。
我们站在墓园外的黑色铁栅栏前,栅栏上缠绕的白幡被风撕扯着,发出细碎的呜咽,像无数逝者在低声啜泣。幡角扫过一块刻着“霍乱死者”的石碑,碑面被雨水泡得发涨,字迹边缘爬满了青苔,仿佛有绿色的藤蔓正从地底钻出,要将那些名字拖回泥土深处。量子分析仪的屏幕在雾中泛着冷光,弧菌的浓度曲线已经跌落到安全阈值以下,像一场风暴过后趋于平缓的海浪,但光屏边缘总闪烁着奇怪的波纹,像有什么透明的东西正贴着屏幕爬行,留下转瞬即逝的爪痕。
左克的感知网顺着栅栏往里探,淡蓝色的光丝在雾中舒展,每一根都带着细密的震颤。他指尖轻捻,光丝便如蛛网般铺开,缠绕上墓园深处的十字架——那十字架的阴影里,光丝正被无形的力量拉扯、扭曲,像被看不见的手揉皱的银线。“里面有残留的能量场。”他的声音透过薄雾传来,带着金属被冷却的质感,“不是弧菌,更像是……人的情绪。”随着他的话音,光膜上浮现出杂乱的光点:猩红的是恐惧,像被踩灭的火星般跳跃;靛蓝的是悲伤,如融化的冰块般缓缓流淌;还有些灰紫色的光斑,沉在光膜底部,像凝结的血痂——那是绝望,是连哭泣都耗尽了力气的死寂。
海伦的光带突然挣脱左克的感知网,如一道银蓝色的闪电飘向墓园中央的老橡树。树干上刻满了名字,有些已经被岁月磨平,只留下浅浅的凹痕,像愈合的伤疤;有些则刻得很深,笔画边缘还带着新鲜的木屑,显然是不久前才添上的。她的旋律变得低沉,像大提琴的最低音在胸腔里共振,光带顺着树干的纹路向上攀爬,在一个树洞前停住了。树洞深处,半块发霉的面包蜷缩在阴影里,面包旁躺着个生锈的锡哨,哨口被氧化得发绿,像一枚被遗弃的铜绿戒指。“这是那个最先死去的孩子的。”海伦的声音轻得像雾,光带里浮现出模糊的画面:穿红裙子的小女孩坐在树下吹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发梢,像撒了把金粉;不远处,她的母亲提着从宽街打来的水走过,水壶晃出的水珠在阳光下炸开,像串碎钻,转瞬即逝。
扁鹊蹲在一块倾斜的墓碑前,碑上的名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墨色的字迹晕成了一团,只隐约看出一个“安”字,像一声未完的叹息。他伸出手指拂去碑上的青苔,指尖触到的石面冰凉,像逝者的皮肤。青苔下露出浅浅的刻痕,歪歪扭扭的,像孩子用指甲划过的痕迹,或许是某个母亲在深夜偷偷刻下的,想让这冰冷的石头也记住自己的骨肉。“死的大多是孩子和老人。”他从药囊里取出一束干艾草,草叶已经发黑,却仍带着淡淡的清香,像从遥远的过去飘来的慰藉。他将艾草轻轻放在碑前,“他们的气还没散,被困在这雾里了。阳气弱的人,最容易被执念绊住脚。”
杰克·伦敦靠在铁栅栏上,手里转着那把在索姆河战场上磨得发亮的刀,刀刃映出雾中晃动的人影,那些影子忽长忽短,像被拉扯的魂灵。“刚才在街角看到个老妇人,”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黄浊的痰在石板上砸出个小坑,“抱着个空摇篮在哭,摇篮的藤条都磨得发亮了。她说孩子埋在这里,可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找不到——约翰爵士那老东西把死亡名单改了,好多死者连名字都没留下,就像从没活过一样。”他的刀突然停住,刀尖指向墓园深处,“你说这世道,连死都不能痛痛快快地死,连名字都要被人扒下来扔进泥里,图个啥?”
雾中传来脚步声,拖沓而沉重,像有人穿着湿透的靴子在行走。约翰·斯诺医生提着油灯走来,灯芯的光晕在他周围跳动,像一颗脆弱的心脏。他的大衣下摆沾满了泥污,袖口磨出了毛边,眼镜片上蒙着水汽,透过镜片看他的眼睛,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却依然亮得惊人。“我找到市政厅的原始记录了。”他打开牛皮笔记本,纸页边缘卷曲发黄,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铅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字迹被雨水洇得有些模糊,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一共是一百二十七人,不是官方说的七十八人。”他的手指划过其中一个名字,指腹在纸面反复摩挲,像在抚摸一块温热的皮肤,“安·泰勒,五岁,第一个病例。她妈妈今天早上疯了,抱着石头要往泰晤士河里跳,说要去找她女儿。”
海伦的光带突然飞起来,像被无形的手牵引着,缠上斯诺的笔记本,在“安·泰勒”的名字上微微震颤。她的旋律里混进了清脆的哨声,细碎而欢快,像阳光洒在溪流上——那正是树洞里那个锡哨的调子。斯诺的眼睛猛地亮了,镜片后的瞳孔收缩成一点:“这哨声……我在宽街调查时听过!有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总在水泵旁吹这个调子,吹得不成章法,却特别响亮,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他突然合上笔记本,金属搭扣发出“咔哒”一声,像某个念头被突然锁紧,“我知道她埋在哪了,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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