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尔各答的雨是活的。
不是北方那种利落的雨线,而是黏在皮肤上的热针,密密麻麻扎进毛孔里。我们站在霍乱医院的帆布帐篷外,看雨丝把天地缝成块发潮的抹布——远处恒河的浊浪泛着铁锈色,近处贫民窟的草棚在雨里歪歪斜斜,像泡软的馒头。帐篷的帆布被雨水泡得发胀,每道针脚都在淌水,隐约透出里面的呻吟,像困在瓮里的兽在哼唧。
量子分析仪的屏幕在雨雾里亮着,刺目的红光顺着数据流往下淌,像从帐篷缝里渗出来的血。埃尔托型霍乱弧菌的浓度曲线陡峭得吓人,峰值处的数字后面拖着一长串零,那些看不见的螺旋体正在泥浆里狂欢,每过十分钟,数量就能翻一倍。我用指尖划过光屏,调出病菌的三维模型:它们比伦敦宽街的菌株多了层琥珀色的荚膜,像穿了件油亮的雨衣,在显微镜下转着圈,对常规药物的攻击嗤之以鼻。
左克的感知网穿过雨幕,淡蓝色的光丝在帐篷间的麻绳上绕了三圈,绳结处挂着的玻璃取样瓶晃悠悠的,里面的米泔水样排泄物泛着珍珠母似的光泽。“荚膜里全是黏多糖。”他的声音被雨打得发闷,光膜上弹出病菌的横截面图,荚膜像层厚厚的脂肪,把杀菌物质挡在外面,“伦敦的菌株在水里活不过五天,这些家伙能撑半个月,还能顺着蚊子的腿搬家。”光丝突然剧烈震颤,光膜边缘炸开一片新的红点——又有人倒下了,在东边的香料市场,离这里不过两条街。
海伦的光带垂在帐篷门口的尸体堆上,那些盖着破布的躯体像缩水的麻袋,脚从布缝里戳出来,趾甲缝里嵌着稻田的泥,还沾着半片枯黄的稻壳。她的旋律压得很低,像浸了水的琴弦在呜咽,光带在尸体上空画出一个个颤抖的圈,圈里浮出些破碎的影子:穿靛蓝纱丽的女人挑着空柴担,突然直挺挺栽进泥里;裹着尿布的孩子趴在母亲肩头,嘴角挂着奶渍,小手还攥着块没吃完的糖;戴头巾的老人举着铜壶往嘴里灌水,壶沿的水珠刚坠到下巴,人就顺着墙根滑下去了。“他们连名字都没留下。”海伦的光带缠着只从尸体口袋里掉出来的铜铃,铃舌上锈着朵小小的莲花,“医院的登记本早就湿透了,墨水在纸上晕成黑团,像谁用眼泪泡过。”
扁鹊蹲在帐篷角落的积水洼前,手里的竹片挑起一缕半透明的黏液,在雨里拉出细长的丝,像蜘蛛吐出的银丝,却带着股甜腻的腥气——那是霍乱典型的“米泔水”排泄物,里面藏着上亿个弧菌。他从药囊里倒出把黄连粉,粉末刚触到水面就炸开细小的泡沫,像撒了把火星子。“这地方的邪祟是湿热养出来的。”他望着远处被雨雾泡软的恒河,河水泛着浑浊的黄,水面漂着南瓜皮、破草帽,还有半只淹死的鸡,“伦敦的水毒是冷的,藏在石板缝里;这里的水毒是热的,像趴在河底的泥鳅,顺着毛孔就往里钻。”他用竹片指着河岸边的吊脚楼,“你看,他们在河里淘米、洗衣、洗澡,最后再舀水做饭,等于把病菌当调料往嘴里送。”
杰克·伦敦靠在棵菩提树上,树皮上的青苔沾了他满后背。他手里的砍刀被雨水洗得发亮,刀背映出张扭曲的脸——是他自己的,眉头拧成个疙瘩。“刚才在码头瞅见艘英国船,”他往泥地里啐了口唾沫,黄浊的唾沫泡在水里散得很慢,“船舷上堆着木箱,印着红十字,一看就知道是奎宁和磺胺。可那船长,隔着老远就喊‘离远点’,生怕沾上皮鞋上的泥。最后竟让水手把半箱药倒进河里,说‘与其给这些 natives 浪费,不如喂鱼’。”他用刀背狠狠砸了下树干,震落的雨珠劈头盖脸浇下来,“鱼?我看他才是条冷血的鱼!”
雨幕里突然钻出个影子,像从泥里长出来的。
那身影瘦得像根晒焦的芦苇,背着个比他还宽的藤筐,筐沿的竹条磨得发亮,在雨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走近了才看清是个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皮肤黑得像涂了桐油,被雨水泡得发亮。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横七竖八全是划痕,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渗血,混着泥成了暗红色。他走到帐篷前,用袖子抹了把脸,露出颗缺了角的门牙,像颗被虫蛀过的玉米粒。“阿米尔,你可算来了!”帐篷里窜出个护士,白大褂早就成了灰褐色,裙摆撕了道大口子,露出的脚踝上缠着浸血的绷带。她接过藤筐时手直打颤,筐底的竹篾压得她指节发白,“今天的药够吗?里面刚收了二十个,有个女人还怀着孕,刚送来就开始抽风……”
阿米尔的目光越过她,扫过帐篷门口的尸体堆,突然定住了。那里有个小小的布包,露出半截染成粉色的纱丽边角——他认得,是丽塔的。昨天早上送药时,那扎着红头绳的小姑娘还追着他要姜糖吃,说等病好了要教他唱傣族的歌。“丽塔妹妹……”他的声音像被水泡软的木柴,轻轻一碰就断了。
护士别过脸,用袖子蹭了蹭眼角,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下巴往下掉:“她昨天半夜走的,临走前还攥着你给的姜茶罐,说要留着给你装草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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