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培风拿汤药当饭吃，足足挨过月余伤势才渐有起色。他再感慨，李西瓜前辈医术无双。
但他整个人实际蔫儿了很多。并非身体上的不适，而是心病。这心病来得既快且猛，甚至他都来不及忧伤自己缺了一条左臂。
最开始，包括神医妙手的李西瓜都毫无察觉。
他白天还是个“好人”，哪儿都好，也和她们唠嗑，说些不轻不重的玩笑，更有一次口无遮拦，惹得江不庭许久不理他。
但到天黑夜阑人静时，杨培风就紧紧蒙住被子，潸然泪下。
江不庭发现时，可给她吓够呛。
缘由也很简单，杨培风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
因为杨慎！
杨钧、卢青寒之子，张恒孙女的丈夫，卢钦的外孙。甚至还有一些看不着，但却真实存在的关系。那些人假意逢迎杨培风，实际却拿他当傻子。包括老太爷本人，生前或也是知晓的。
这难道还不够让他愤怒吗？
杨培风用一条烂命做赌，在梁国赢得盆满钵满，到最后又输得干干净净。仅靠欠了江不庭、欠了周旭，以及欠了李西瓜前辈的天大恩情，得以苟活。
狼狈至此，倒不如直接被太华殿毙杀。一了百了。
每每念及此处，杨培风就情难自禁。
李西瓜只管他能活命，不管其他。江不庭猜到一些，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样，三人一起过了个年，时间转眼到二月末。
这天，杨培风起了个大早，大约是哭干了眼泪，怄过太多的气，仍旧于事无补，福至心灵了。
他练剑，精神饱满，仿佛重活一次。
给江不庭瞧得目瞪口呆，过来左看看右看看，沉默多时，终是忍不住开口询问：“你咋了？”
李西瓜替其解释道：“他本是个悟性极高的人，哪道心关迈不过？之前重伤垂危，心神失守，哀叹时日无多，就同个小媳妇儿般幽幽怨怨。如今伤势日渐好转，当要往后看。”
江不庭喃喃道：“那就好。”
杨培风忽地正色道：“成王败寇，谁都无话可说。气愤当然有，但光生气有何用处。必要时，杨某一定还以颜色！”
江不庭点了点头。
她猛地想起以前杨氏书楼那位前辈说过的。
杨培风这人，不用劝，他自己就能想明白。
如今来看，果真应验了。
她也就能放心离开。
杀劫已至，乱象岂止显现于桐洲。江家主连发飞书十二道，现在回去，她已免不了被一顿臭骂。
但她其实真回去了，也未必会听谁安排，去做什么力所能及的事。
道不同不相为谋。
至多至多，露个脸？
江不庭就要开口告辞，李西瓜却忽然望向远处，笑道：“贵客到了。”
杨培风这才发现，今日天空祥云密布，紫气东来，确是一片吉兆。
他正好奇，忽然远远望见山坡上出现大群身影，男的出尘，女的俊美，皆着绫罗绸缎，好一副尊贵气。
这群人中，有且仅有一人坐着轿子，被抬上来的。
片刻后，他们行到近处，别的暂且不说，先就走出一须发皆白的老者，朝李西瓜郑重肃揖道：“老朽江川郡罗恒，任祁国大鸿胪。今蒙仙师下降，特遵皇帝陛下旨意，与梁王殿下前来奉迎。”
说着，老者眼神微微示意了一下，即见八名侍从捧大礼献上。
杨培风瞧得心里直乐。
什么叫无事不登三宝殿？
李西瓜前辈到此间落脚已有一段时日，早晚不来，偏挑现在？
却听李西瓜开门见山道：“有事但说无妨。”
莫微山毕竟是祁国地盘，她暂居此地也算欠了对方人情。
罗恒直言道：“不瞒仙师，老朽求药而来。”
李西瓜问：“替谁求？”
罗恒微微回头，又以一个眼神示意，“替那轿中人。”
李西瓜再次追问：“谁求？”
罗恒道：“老朽所代表的祁国，以及这位上宾。”
李西瓜点了点头，尽管没看那些礼物，至少诚意这块儿，对方并未含糊。姿态放得很低。
见事可为，罗恒立即开口请示：“仙师，可否借一步详谈？”
李西瓜出言拒绝：“那倒不必。她是我关门弟子，至于这位……你应该听过？”
罗恒哈哈大笑：“如雷贯耳！既如此……”说着，他又回过头去，一挥袖，手底下的人退得干干净净。除了那位梁王殿下，与轿中人。
“孤中了天宫剧毒，而家国正值多难之秋，恐时日无多，上愧祖宗，下愧庶民。还望仙师搭救一二。”轿中人娓娓道出实情。
听见熟悉的嗓音后，杨培风默默站起身来。
江不庭不解，但也跟着站了起来。
轿中人悠悠叹了口气，“杨公，别来无恙。”
这时，祁国的梁王殿下微微掀起车帘一角。
杨培风断臂无法作揖，仅微微欠身以全礼数，“见过陛下。”
上次见面时的虞太子，如今的大虞君主。
虞帝颔首，目光尤其复杂道：“你是先帝忠臣，非孤之臣子。无需多礼。”
杨培风缄口不言。
他猜到了，或者说很久很久以前就有猜测。
天宫不是那么好招惹的，虞太子借其势无异于与虎谋皮。如今这窘况，又怨得了谁？
当然，虞帝谁也不怨，也不觉得自己输了。
大虞损兵折将，内乱横生，但也一举拔除盘踞在祁国的天宫分殿。
就在杨培风大闹瓦山时，老皇帝倾一国之力，荡平了天宫在桐洲的绝大部分势力。如风卷残云。功莫大焉。
即便大虞付出的代价，非常之巨。
李西瓜却忽地语出惊人道：“我很早就知晓你的情况。两条路，留在莫微山，十年可活。或者离开，保你十年不死。”
“十年，足够了。多谢。”
虞帝对寿命之事并不上心，转而看向杨培风的断臂，喃喃道：“先帝遗诏，追封你为扶风王，孤当时也吃了一惊。后来才得知，那是一份孤诏，本意是要张恒咬钩，治他个矫诏祸乱朝纲的大罪。但很可惜，他没咬钩。原来先帝那般人，也有算漏的时候……”
“你安心养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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