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且慢!”
太子朱常澍踉跄着冲了进来。
他显然是狂奔而来,太子朝服的下摆都卷了边,发冠歪斜,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进殿后他甚至来不及行礼,目光就落在了地上那个血痕斑驳的身影上。
“七弟……”
朱常澍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
他看见朱常潢背上破碎的衣料下,一道道紫红色的尺痕交错,有些地方已经皮开肉绽,渗出的血把青色直裰染成深褐。
那张总是带着几分不羁笑意的脸上此刻苍白如纸,嘴角挂着血丝,左颊有一道被戒尺边缘刮出的血痕。
朱常潢听到声音,艰难地抬起头。
兄弟二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宫灯下相遇。
“太子殿下。”押着朱常潢的锦衣卫松开手,躬身行礼。
朱常澍这才像是回过神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转身面向御阶,撩袍跪倒:
“儿臣……叩见父皇。”
朱翊钧依旧背身而立,没有回头。
他的肩膀微微起伏,还在喘着粗气。
“你来做什么?”
声音冰冷。
朱常澍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儿臣不敢为七弟求情。他犯下如此大罪,父皇如何处置都是应当。只是……只是……”
他抬起头,眼中已泛起泪光:“只是母后那边,儿臣实在不知该如何交代。’”
朱翊钧的肩膀几不可察地一僵。
“今日七弟回京,母后从早上起就在宫门口张望。’”
朱常澍的声音哽咽了:
“父皇,七弟……罪人朱常潢纵有千般不是,万般该杀,可他终究是母后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母后这些年身体本就不好,太医说郁结于心,再这样下去……儿臣怕母后撑不住啊!”
他重重磕头,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儿臣不求父皇赦免他,只求父皇开恩,让他去坤宁宫给母后磕个头,告个别。让母后……最后见他一面。之后,任凭父皇发落,是杀是剐,是圈是禁,儿臣绝无二话!”
殿内一片死寂。
冯安和沈卫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冯安的袖子在微微颤抖,他在宫里伺候三十多年了,太清楚皇帝对皇后的感情。
这些年帝后虽不如年轻时亲密,但那份结发之情,从未淡过。
许久,朱翊钧缓缓转过身。
他脸上怒色未消,但眼中已染上一层疲惫的痛楚。。
“皇后……”他低声念了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然后,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准了。”
两个字,轻得像叹息。
朱常澍猛地抬头,眼中迸出泪光:“谢父皇恩典!”
“但是——”朱翊钧睁开眼,眼神重新变得冰冷:“只见一面。一炷香时间。之后立刻押送出京,不得延误!”
“儿臣遵旨!儿臣亲自押送他去坤宁宫,保证一炷香后立刻带他出宫!”
朱翊钧挥了挥手,不再说话。
他转身,一步步走向后殿,背影佝偻,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冯安急忙跟上:“陛下,奴婢扶您。”
锦衣卫重新架起朱常潢。
不过这一次动作明显轻了些,毕竟人家亲哥在场。
朱常澍站起身,快步走到弟弟身边。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想披在朱常潢身上,却被朱常潢侧身躲开。
“不必。”
他看着弟弟身上破烂的衣袍、斑驳的血迹,再看看自己身上崭新的太子朝服,忽然觉得那披风重如千钧。
最终,他还是将披风披在了朱常潢肩上,不容拒绝地系好带子。
“走。”朱常澍对锦衣卫道,声音低沉:“去坤宁宫。”
一行人出了万寿宫。
朱常潢被两个锦衣卫架着,双脚几乎离地,他的头低垂着,散乱的发丝遮住了脸,只能看见紧抿的嘴唇和线条紧绷的下颌。
朱常澍跟在后面三步远的地方,看着那个单薄而狼狈的背影。
这个背影,他太熟悉了。
小时候,这个背影总是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太子哥哥”叫得那就一个甜。
他去文华殿读书,朱常潢就扒在窗户外偷看,他去校场习武,朱常潢就在场边拍手叫好……
后来七弟长大了,背影渐渐挺直,不过,明面上两人并未疏远。
万历三十年,七弟十九岁,受封福王,离京就藩。
他记得那天在朝阳门外,七弟穿着崭新的亲王袍服,回过头对他笑:“大哥,等我回来。”
那笑容明亮得刺眼。
然后就是十五年。
十五年间,他们通信,说家常,报平安。
他以为兄弟情谊还在,只是隔了山海。
可兄弟情谊终究是没了。
消磨在海岛的风浪里,死在权力的欲望里,死在十余年未曾相见的时光里。
如今这个被锦衣卫架着、遍体鳞伤的囚徒,只是一个有着弟弟面孔的陌生人。
朱常澍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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