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为父,这两重身份,有时竟是如此矛盾。
他希望儿子果决、自信、有担当,可自幼严苛的教导、天家森严的礼法、储君位置的无形压力,早已将那份属于“儿子”的亲近与肆意,磨去了大半。
他能做的,只是在这样的深夜里,试着去撬开一丝缝隙。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朱翊钧低声吟了出来。
刘禹锡的这句诗,此刻品来,竟有万千感慨。
他自己,或许已是那艘历经风浪、渐显沉暮的舟,那棵曾枝繁叶茂、今见枯荣的树。
而太子,那刚刚离去的身影,不正是侧畔竞发的千帆,枝头新绽的万木么?
时光无情,却也孕育新生。
他这四十五年的江山,打下了基础,拓开了疆土,积累了财富,他能做的,已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尽力去做了。
剩下的路,终究要交给那“千帆”与“万木”。
宫道深深,夜色如墨。
两名东宫的小太监在前头打着羊角灯笼,昏黄的光晕仅能照亮脚下丈许见方的青石板路。
光影随着他们的步伐轻轻摇曳,将两侧高耸的朱红宫墙映得影影绰绰,仿佛没有尽头。
朱常澍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清晰得有些寂寥。
他不是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如今,他入主东宫二十载,监国理政十余年,地位看似稳固,膝下已有子女,自己也步入中年。
可那份刻入骨髓的谨慎与距离感,似乎早已成了他性格的一部分,成了他与父皇之间一道无形的屏障。
父皇今夜主动试图推倒这屏障,他却发现自己站在屏障的这一边,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迈步过去。
“畏惧”吗?
或许是有的。
但那不仅仅是畏惧天威,畏惧君父的权威。
更深层的,或许是一种混杂了敬仰、依赖、渴望认可却又害怕失望的复杂情感。
他渴望成为父皇满意的继承人,却又深知父皇雄才大略、目光如炬,自己稍有差池,便会显得平庸拙劣。
这种压力,无形中化作了更深的“畏”。
一阵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卷动了他的袍角。
前方的灯笼光,引着他拐过熟悉的弯道,东宫那熟悉的门楣已然在望。
太子妃王氏早已得了通报,候在寝殿外间。
见朱常澍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与沉思,她迎上前,挥退了左右宫女,亲自为他解下披风。
“殿下回来了。”她的声音温柔,带着关切:“今日议政到很晚,又与陛下长谈,定是累坏了。妾身让膳房温着燕窝粥,可要用些?”
朱常澍摇了摇头,在暖榻上坐下,接过太子妃递来的热毛巾敷了敷脸,温热的触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不必了,在乾清宫用了父皇赐的鸡丝面。”
太子妃在他身旁坐下,静静地没有多问,只是示意宫女换了更温和的安神茶上来。
殿内只余他们二人,烛光柔和,将身影投在屏风上,显得安宁。
朱常澍闭目养神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今日父皇……与我说了许多。关于皇祖父,关于曾祖父,关于为君之道,也关于……父子之情。”
太子妃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他说,”朱常澍睁开眼,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仿佛在复述,又仿佛在自语,“我太畏惧他了。”
“父皇说,我可以……放肆一些。”
“他说,我不是当年的皇祖父,我是嫡子,我有这个资格。”
“殿下这些年,勤谨恭顺,朝野称道。或许,陛下是觉得,殿下可以试着,稍稍卸下一些心防?”
“谈何容易。二十多年了,这东宫的一砖一瓦,仿佛都在提醒我要谨言慎行。这‘畏惧’……或许已成了习惯,成了我的一部分。”
夫妻二人沉默了片刻,只有更漏滴滴答答,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忽然,朱常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转过头去看着沈婉,语气平静却坚定地说道:孤觉得……是时候,该册封两位侧嫔了。”
此言一出,寝殿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好家伙,在这里等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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