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着小蝇坑这片被遗忘的土地。
比预想中晚了整整两日,大头疲惫不堪的身影才出现在后坑那片嶙峋的山石旁。
佝偻着背,比离开时又矮了几分,每一步都拖沓沉重。
身后跟着的六十人,更是形容枯槁,步履蹒跚。
这些从东境魔爪下夺回的福寨寨民,身体早已被无休止的奴役和饥饿掏空,风中残烛一样,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每一步都耗尽了他们残存的气力。
远远望见后坑那个不起眼的破洞,大头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打起精神,对着洞口方向嘶哑地喊了一声:“福——享——年——年——!”声音在空旷的荒地里显得异常微弱,却带着某种特定的韵律。
声音落下,片刻死寂。
就在大头的心微微提起时,破洞顶上一块松动的大石被缓缓推开一条缝隙,一张黝黑、憨厚、却布满风霜和警惕的脸庞露了出来——是莽牛!
看到大头,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脸上挤出劫后余生般的、带着巨大疲惫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随即缩了回去。
大头示意众人跟上,绕到破洞后方。
在一棵虬枝盘结、早已枯死的巨大老树根部,一堆看似随意堆积的乱石和枯枝被莽牛从里面推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混杂着土腥、汗臭、霉烂和微弱烟火气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众人似归巢的倦鸟,沉默而急切地鱼贯而入。
洞口随即被迅速复原,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与窥探。
洞内并非想象中宽敞的洞穴,而是几处天然岩缝被人工扩大、相互连通形成的狭小空间,阴暗、潮湿、压抑。
一盏用破陶碗盛着动物油脂、捻着破布条做成的劣质油灯,在中央一块稍平的石台上摇曳着昏黄如豆的光芒,勉强照亮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却同样写满苦难、麻木和微弱希冀的脸庞。
“大头哥!”
莽牛魁梧的身影从阴影里迎上来,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哽咽。
张开双臂,狠狠抱住了瘦骨嶙峋的大头,巨大的手掌拍打着大头的后背,力道却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
拥抱里,是生死相依的兄弟情,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是无边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两人在油灯旁一块冰冷的石头上坐下。
无需过多言语,彼此眼中深重的疲惫和血丝,就是最好的叙旧。
环顾四周,洞内拥挤不堪,空气污浊。
这些都是福寨那场浩劫后,被大头大海捞针一个个寻回、或是自己挣扎着逃至此地的遗民。
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铺着枯草的角落里,眼神空洞,只有在看到大头带回的新面孔中可能存在的亲人时,才会骤然爆发出压抑的啜泣和撕心裂肺的呼喊。
“阿爹!”“二妮!是二妮吗?娘在这儿啊!”“铁栓哥!你还活着!”……
新带回的六十人融入其中,瞬间点燃了这死寂空间里压抑已久的悲喜。
相识之人相拥而泣,诉说着分离后的苦难和此刻的侥幸。哭声、喊声、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汇聚成一曲令人心碎的悲歌。
有人抱着亲人干枯的身体,抚摸着他/她身上新增的鞭痕和冻疮,眼泪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冰冷的岩石上。
莽牛看着这悲欢离合的景象,憨厚的脸上也布满了愁云。
凑近大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沉重的忧虑:“大头哥……人……越来越多了。可这洞……太闷了,喘气都费劲。更要命的是……能吃的,快见底了。”
指着角落里堆着的几个空瘪的麻袋和散落的、早已被啃食干净的树根,“挖的野菜、刮的树皮、偶尔冒险换来的那点杂粮……根本不够塞牙缝。再这么下去……怕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眼神里充满了绝望——怕是熬不过这寒冬了。
大头沉默地听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洞内一张张因饥饿和疾病而凹陷下去的脸颊,尤其是那些蜷缩在母亲怀里、连哭声都细若游丝的孩童。
粗糙的手掌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喉咙里翻涌的酸楚和无力感。
沉沉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我知道……我知道难。”
抬起头,眼中却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莽牛……东境……东境那边,还有几十个乡亲……还在火坑里等着……”
“啥?!”莽牛霍然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大头哥!你还要……”
看着大头那双布满红血丝、随时要滴出血来的眼睛,看着他比离开时更加佝偻的身形,看着他身上那件破得几乎无法蔽体的衣服,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是啊,眼前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大头用命、用他所能弄到的最后一个铜板换回来的?
这哪里是赎人,分明是在用自己的血肉,一点一点去填补那场大火留下的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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