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明亮的月夜，老师正教我写作文，学校里突然开进一辆汽车，老师不知为什么被人叫走了，听说她是因为替我抱不平被群专收审了。为此事不知是什么人往外写了揭发信，使她在部队上的恋人与她分道扬镖，两人关系吹了，她不服，上书有关部门，结果还是被退了回来，她也被扣上一顶右派的帽子。那天放学时同学们都到校门口看望她，我也去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难过极了。这是她第一次教我写作文，也是最后一次为我的作文定了标题，所以我的心里高度的悲哀。事隔不久，她果然被下放农村，学校不准我们同学们与她自由交谈，我目送她走出校门后跑回家哭了十几天，我的同学也是义愤填鹰，个个要求找回老师还她一个公道。然而当时学校很乱，我们只不过是说说而已，老师在农村住了多久谁也不得而知。这一年我提前毕业，上山下乡挑重担，然后当兵离开农村来到北京，从此再无任何人的消息。
我在当兵的时候确实想了许多问题，那时刚刚粉碎四人帮，有许多问题都在拔乱反政，许多战友放下枪杆子拿起笔走进了校园，我受不了诱惑也提出复员回到地方，谁知这一回来就再也未能走出这地方。我想起我在北京清华大学校园门前默默而泣的情景，想起我的老师和同学对我的希望，我的心里真的在翻江倒海，思索不已。不久前，我意外地看见了老师，才知道她还在本地一所中学任教，而且她已当了校长。见了我她很高兴也很热情，她还像从前一样对人很亲切，但这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印象。我发现她比以前老多了，那两只美丽的眼睛失去光彩，白净的瓜籽儿脸上满是刀痕似的深沟绉纹，如同上张绉巴巴的柳树皮。显然她已经失去了二十多年前的风采，望着她我不忍心再提从前的往事，尽管我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诉说，可是我还是忍住了。她仍旧没有忘掉她的同学们，仍旧没有忘掉往事，为这我觉得极其惭愧，这些年，老师的家门我再也没有登过。如今，老师与我谈心，向我诉苦，我的泪水就流了下来。老师为学生被折磨这样，是时代的过错还是我们的过错，我感到心里沉痛，缓缓不安地走着走着。
初冬的风很冷，但月色依然凄美，我信步来到公园，躲避在松林中打二路华拳，同时吸取着新鲜的空气，渐渐沉静在神秘的入定中。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位哲学家说过的话：善于追求的人总是把目标设计得很远，因为这对他来说极其重要。我不善于设计，但二十几年前老师就为我巧妙地设计了一次机会，为我安排了一次当见习记者的机会，至今想起来我都有感激涕零的抱恩情绪。那是一次开门办学时学校出的一份简报，轮到我班出一期，没有稿子，我们几个编委都挺着急，恰巧老师到农场劳动，我就陪同几个同学去采访了。虽然当时我并没写出什么作品，而且回来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但月亮为我照路，为我的人生路洒尽光芒，于是这二十多年来我就这样在老师的安排下，在老师为我设计的远景规计中一步一步登上台阶。如今当我面对晨月，面对这无限的夜空，我觉得老师的设计就像这轮晨月，老师为我洒尽汗水，为我的人生立下汗马功劳，我当了作家享受着名副其实的荣誉感，可是老师她历尽辛苦什么也没有得到。此刻，别人都在养尊处优睡懒觉，只有我和少数人沐浴着月色，就像当年别人都在学工学农学军唯我躲藏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一样吃着小灶。在那些难熬的岁月里，老师能顶住各式各样的压力为我们上课传授知识，如同晨月一样对尘世放射着生命的光芒和不屈不挠的顽强性格，战胜了各种风暴挤出一片又一片云层，全心全意为人类尽那一份发光的义务，这种高贵品质征服了我，征服了我的心灵，使我在纯净的晨月下面抖动着身上所有尘土和所有渺小和卑琐，还有那些无孔不入的颓废和消极。只有这一刻，我才能忽然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升腾，仿佛变成了一轮光彩夺目的晨月，回报大地一片辉煌。
当东方露晓，松枝颤动的时候，我的二路华拳恰巧打到了最酣处。那一滴滴晶亮玉色的汗珠上映照着一轮轮晨月，静静流泻，我收心回招，思绪缠绵。在我人生有限的晨光中，我见过数不清的月亮，可是哪一次也没有眼前的晨月让我激动，让我忘怀，让我沸腾不止。早先那些动人心弦的半壁明月，迷人的十五圆月，都不曾在我心里留有多少痕迹。唯独这象征着我的老师一样的晨月，像一颗宝石占据我心头显着位置闪耀着强烈光彩，于是我的心再次掀起涟漪，再次抬头凝望晨月。哦，老师，我心中的晨月！
说实话，多少年来我散漫惯了，我不受任何人的约束自由自在地生存着，说一就一说干就干从来不打折扣，而且是敢做敢为。然而今天在这静静的早上我不忍打破这夜的沉静，不忍再把老师所经历的那些苦难重新播放，我希望大脑皮层里多涌现一些新的思索，给迷惘的人们指一条光明磊落的路途。我忽然感受到我们好像在等待一种什么东西，一种信仰？一种教训？一种莫明其妙的什么？终于我明白了我在等待一种精神，等待一种思想，等待一种与晨月永驻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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