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没有逻辑的话语里,阿涅丝感到婚礼的筹备对威廉,和越来越近的绞刑台没差别,每一道程序都是收紧的绳索,把他和他爱的女人之间的隔阂拉得越来越远。
“我知道我不是!知道这一切建筑在我个人之上……我贪图那表面的安宁,贪图表象下的温饱,贪图表象!我甚至……甚至开始恨她,恨她的无辜,恨她的爱,那爱像面镜子,照得我无处遁形!今晚……那些蜡烛,那些花,那些人的脸……我受不了了!我总觉得……总觉得她就在那烛光后面看着我,不是慈悲的父,是那个最后的、公正的、严厉的审判者!她要我在所有人面前,在这最光明的时刻,露出最肮脏的底色!”他猛地抓住流浪汉干枯如柴的手腕——阿涅丝这才发现那不是流浪汉,而是一叠堆起来的衣服,但是从款式来看,并不是男子的,而是一沓略有年代,被人穿过的女性衣服,里面有裙子,有衬衣,有裤子。
“你明白吗?我的爱人,我感觉我快要死了,我从你的心里什么都带不走,让我死吧,我也什么都不用再背负了!为什么我……我还要带着这具发臭的皮囊,这个锈蚀的灵魂,走进那个殿堂,去完成那场亵渎!我……我真的,为什么我付出了所有,得不到一点我的爱,为什么……我真的很爱你的呀,我真的很爱你的,很爱你的,我,我恨不得——”威廉剧烈地喘息,教堂重归寂静,只有他拉风箱般的呼吸和阿涅丝自己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长明灯的火苗不安地摇曳,在火里,阿涅丝看到威廉忽然慢慢除去衣物,如正在蜕皮的蟒蛇。
在火光中,阿涅丝看着威廉细致地为自己穿上他身边的女性衣物,从内衣到裙子,从袜子到鞋子,然后为自己戴上亮晶晶的发夹,在几分钟之内,几乎是一眨眼的事,威廉就变成了一个有点粗壮的女人,他来到正衣镜前面,打量变成女人的自己,阿涅丝看到他的头发有点凌乱,几缕粘在汗湿的太阳穴上,而他脸上是奇异的宁静,类似自尊心很强的人,在满载人员的电梯里感到强烈的尿意,从而和膀胱搏斗的宁静。
威廉动了起来。
阿涅丝认为那算不上舞,至少不是她认知里的舞,威廉像被鞭子抽着的陀螺一样旋转,极其缓慢、带着崩溃边缘美感的旋转,旧裙子扬起一片阴影随着踢踏舞不断地抖动,他伸长了脖颈,喉间的线条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在这个旋转里,他不再是那个在新婚前夜跑到空无一人的小教堂里胡言乱语的男人,仿佛在幻觉中,威廉成了女王,主宰着一个只存在于他脑颅里的王国,那里有忠诚,有永恒,有至死不渝的爱,现实的一切好似都被这固执的旋转暂时甩了出去,和阿涅丝揪紧的心跳一起。
成了遥远而不相干背景里的杂音。
这位女人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失去章法,好像抱着跳舞到死的决心一样,是自我毁灭的狂乱,不再是交际场中的华尔兹,而确实是无声的搏斗,阿涅丝惊异地看着他沉迷在其中紧闭的双眼,腿和脚有时候会砸到长椅上,但是他毫无察觉,随着威廉的呼吸变得粗重,和夹杂着细微的、被牙齿咬碎了的呜咽,汗水从额角滚落,冲开脂粉,留下一道道污痕,像眼泪,像伤痕,在穿过彩窗的月光下熠熠生辉。
几分钟后,威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愣愣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又看看高耸的圣像,再看看自己颤抖的双手,又缓缓环视这间破败、真实得残酷的屋子。
他脸上狂热的血色褪去,只剩下更深的、冰凉的苍白和茫然,爱情的洪流过去了,婚姻正朝他缓步走来,姿势优雅,无可避免地逼近,他坐在那里,佝偻着,垮了下去,阿涅丝捂着嘴,悄悄退后,离开了教堂,铁门再次发出呻吟,截断了里面那个被昏暗和明亮包围的舞蹈室。
外面,夜更黑,风更冷,远处的城市传来模糊的、与这一切无关的响动。
威廉,究竟是怎么回事?阿涅丝不知道,也许他很快就会回来,也许不会?也许明天的婚礼将成为一个丑闻?一场悲剧?或是更加漫长而痛苦的、夫妻之间都戴着面具的日常刑罚的开始?她看着未婚夫在烈酒与寒风之中,将自己最溃烂的伤口撕开,化身为他梦想中的女神一般,不是为了愈合,好似只是为了证明谁的存在,在空荡孤寂的教堂,跳起了古代招神的祭祀舞蹈。
阿涅丝心跳如鼓,她赶快走回了仍可能嘈杂的婚礼准备场所,脚步沉重,河面的雾气包裹着她,甜腻的花香早已被风吹散,凛冽的、无边无际的夜的寒意,她拿出芝奥莉娅送给她的结婚礼物,一个璀璨的红宝石,对自己说道,“无论如何,我是威廉先生的妻子,我是威廉的——”
月高悬于空,血在深夜里,和不冻的河,一起静静地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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