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漾在下班路上收到了文竹的信息。
-[我想好了。约个时间吧。]
吴漾并未轻松多少。文竹这关过了，李老师那边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但再难开口也要开口，文竹术后需要人照顾。
手术时间定在3天后，文竹要提前一天入院检查。
李老师当天晚上接到了吴漾的电话。
年近六旬的老人反复确认了几遍，才叹着气说：“平时跟你们说少吃外卖，少熬夜，你们都不听。”
“跟这个没关系，妈。”吴漾把医生那套说辞拿出来，从基因突变的角度科普了一番。
“怎么会没关系呢。生活习惯肯定会影响身体啊。”李老师觉得文竹的责任更大，“她以前抽烟那么凶，我就知道有问题，想不到还是劝晚了。”
她的声音很激动，不少字词从听筒里溢出，钻进了文竹的耳朵。
从吴漾和文竹以朋友的身份来往时，李老师就为文竹抽烟这个事见一次说一次，后来两人闪婚，婚礼当天文竹又被李老师抓了现行。
穿着婚纱在酒店卫生间抽烟的新娘，安城没听说过几个，李老师当即很严肃地批评了这件事，从社会影响到身体健康再到怀孕生子的事，像个教导主任一样把文竹好一通训。
那个当头，文竹差点扯了婚纱说“这婚老娘不结了”。
但当宋瑢扶着阮心悠过来时，文竹咽下了所有的任性。
“妈，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吴漾擅长当和事佬，“我们以后会更注意的。当务之急是文竹手术后需要有人照顾，您介意再跑一趟和市吗？”
“不用麻烦妈了。”文竹先一步发声，“我们找个护工就好了。”
流掉一个22周的孩子不是一般的手术。中期引产对女性身体伤害远大于早期流产，术后恢复时间更长，时间不短于正常坐月子。
“没有亲人在身边怎么行？”吴漾觉得文竹又开始不理智了。
文竹心如死灰，“那是你的亲人不是我的。”
李老师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当即说：“我刚回来，暂时也不想奔波。你们请月嫂、请护工都行，钱我来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吴漾最后只能妥协，又四方动员朋友同事联系靠谱的护工。
他最后找了一位姓胡的阿姨，年龄四十多岁，与其说是阿姨，更像大姐。
文竹住进医院那天，胡大姐就开始入院陪护，在文竹身边的时间比吴漾还长。
年末了，吴漾很忙，但这么大的事不请假也说不过去，所以他人虽在医院，却经常忙着接电话。
第一天是术前常规检查，胡大姐跟着忙前忙后，一面心疼文竹一面宽慰文竹，“你又年轻又漂亮，养好身体，以后还有机会。”
第二天，签完知情同意书，文竹被推进了手术室。消毒水在空气中弥漫，压得人透不过气。穿刺针再一次刺破她的腹部，这一次，是为了杀死她的孩子，文竹紧紧攥着身下的垫子，将嘴唇咬得泛白。
“很痛吗？”吴漾握住她过于紧张的手，轻声安抚。
很痛。
文竹默默回应。
她的心痛得难以呼吸。
事实证明，文竹还是经验太浅了。
第三天晚上，当剧烈的宫缩袭来，她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痛。
她的身体驱逐着那个孩子。孩子无法表达，只能由她来传达他的痛苦与不舍。
文竹放声大哭，仿佛将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她的悲恸让胡大姐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侧过身用袖管拭去眼底的泪水。
吴漾紧紧握着文竹的手，眼里也噙满了泪水。
宫缩持续了30个小时，期间文竹没有使用任何镇痛药物。在强悍的生理疼痛面前，她唯一的念头是，如果她还能为这个孩子做点什么，大概就是以最微不足道的方式与ta感同身受。
没有婴儿的啼哭，没有欢笑声与祝福声，一阵的剧痛与排便感后，医生手上多了一个小小的东西。
文竹知道，那个小香瓜般的物件就是她的孩子。
“要看看吗？”医生观察着手上胎儿，深感惋惜，“是个小伙子，长得很漂亮。”
“不看了吧。”吴漾声音哽咽，拒绝了医生。
他和文竹会有其他健康的孩子，就让他们一起忘掉这个错误吧。
“好。”医生转过身，将孩子交给护士，继续等待胎盘娩出，“孩子你们自行处理还是医院代为处理？”
“医院处理吧。”吴漾又答。
“不问问妈妈的意思吗？”医生提醒道。
吴漾这才转头看向文竹，她靠在枕头上，脸色苍白，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一点声音。那声音又轻又飘，像柳絮一样，吴漾把耳朵凑到她嘴边才听清她的声音。
“让我看看他。”
说完这句话，她都像是跑完长跑一样，需要闭上眼缓很久。
“不看了吧。”吴漾劝她，“徒增伤心。”
文竹睁开眼，抬起手，将全身力气集聚在指尖，狠狠掐着他的手背，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经过一天多，吴漾的手背早已被文竹抓满了伤痕，他以为这又是她吃痛时的意识举动，摊开手任她抓着，等待着医生宣告手术结束。
“让我看看他！”文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到枕头上。
她的声音足以让医生听到这句话。医生忙对处理胎儿的护士说，“孩子给产妇看一眼。”
孩子抱过来，吴漾瞥了一眼便迅速挪开了视线。
文竹仔细端详着那个孩子。
他那么小，躺在护士摊开的手掌里那么不起眼，脑袋那么大，身体那么小。他紧紧闭着眼睛，眉毛、鼻子、嘴唇轮廓清晰可见，嘴巴微微张着，好像有什么话还没说完。
泪水盈满文竹的眼眶，她不忍再看下去，却逼着自己描摹着孩子的每一个细节。
他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家伙。
真了不起啊，在妈妈看不见的地方悄悄长得这么好。
护士看到她如雨丝般落下的眼泪，眼眶也泛了红。
吴漾见文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忙劝阻道，“好了，差不多了。护士还要忙。”示意护士将孩子抱走。
文竹看着孩子一点点远离自己身边，喉咙里堵着一句“再见”。
我们今生都不会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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