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将指尖那点微凉的碱液在袖口随手一揩,甚至没去看钱老板那张已经由白转青的肥脸。
苏娘子得令,那双常年与账册打交道的纤手猛地拍在总机括上。
七十二处铜斗瞬间发出一阵如闷雷般的轰鸣,沉闷的撞击声在通宝坪的青砖缝隙间回荡。
三千一百二十七枚癸卯通宝如洪流般卷入机括,那不是单纯的金属碰撞,而是一场经过精密计算的洪流。
卫渊听着那密集的“叮当”声,目光在第七十二个档口处掠过。
突然,第三台机括发出一声极其微小的干涩摩擦,齿轮在转动中生涩地卡滞了半息。
一枚通宝并未如预期般落入米仓,而是在错位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正面朝上地弹入了代表盐仓的通道。
苏娘子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更没有去检查那台出故障的机器。
她只是顺手从木台侧边的笔洗里蘸了浓墨,在一张桑皮纸上龙飞凤舞地记下一行字:癸卯·三号斗·申时七刻·误判一钱。
墨迹在大暑后的燥热空气里干得极快。
卫渊眯起眼,看到那行字在干涸的瞬间,边缘竟也泛起了一圈淡淡的青色荧光,像是一条游走的细蛇,纹尾竟诡异地直指向钱老板膝头那封还没来得及拆开的密信。
钱老板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世子,人带到了。”
吴月带着一身浓重的铁锈味踏上通宝坪。
六名盐帮的账房被亲兵死死反扣着手臂,狼狈地跌跪在卫渊面前。
他们怀里都揣着厚厚的《引账手札》,那是盐帮百年来横行江南的根基。
“对账。”卫渊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冽。
六个账房颤颤巍巍地翻开手札。
卫渊的视线落在其中三人身上,他们的书页边角有明显的暗沉水渍——那是被桐油碱液浸染过的痕迹。
在通宝坪无处不在的青光映照下,那些原本空白的纸页上,竟生生析出了一层如血般的朱砂字迹:西凉裴氏代管。
而另外三人手中的账册,在硝酸银液滴的反复验看下,也渐渐浮现出一串串隐秘的数字。
卫渊扫了一眼,心中冷笑一声。
七万二千九百,这数额与孙和昨夜死谏递上来的私盐库存数,分毫不差。
“这些,也是神谕?”卫渊戏谑地看着李长老。
钱老板终于崩不住了,他猛地弹起身子,肥硕的躯干直冲那三本显影的账册而去,想要将其毁尸灭迹。
“锵!”
一道寒芒在他鼻尖前寸许处定住。
吴月手中横刀半出鞘,刀鞘顶端重重叩在脚下的青砖上。
一股沉闷的震动顺着地面传导开来,第七十二处凹槽的荧光骤然爆裂。
李长老手中那根盘龙拐杖在这股共振下剧烈摇晃,杖芯的一枚通宝承受不住压力,“啪”地一声弹射而出,精准地滚到了钱老板的膝头。
钱老板本能地伸手去抓,指尖刚触到铜缘,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那枚通宝背面的磷铜箔在某种未知的反应下,此刻竟灼热得如同烧红的炭块。
通宝直接烫穿了那封火漆密信的一角,一缕焦臭的黑烟升起,露出了内里最关键的一行字:永昌三年西凉铁冶拨款凭据。
这哪里是铜钱,分明是阎王爷的判官笔。
“钱老板,这桐油好用吗?”苏娘子此时已经合上了总账,声音清冷得没有一丝起伏。
她从怀中抽出一张三日前瓜洲码头的签收单,指尖在“盐帮验引司”的朱砂印章上轻轻一划,“你家心腹张三押运的这批货,印泥里加了太多的蜂蜡,本是为了防水,可惜……遇上我这特制的‘癸卯蚀检液’,它就藏不住了。”
卫渊看向跪在人群后方、脸色惨白的张三。
后者在卫渊的注视下,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瘫倒在地,涕泗横流地招认:“世子饶命!钱老板让我烧了码头的底簿,我……我贪那几文钱的纸墨,漏烧了一页夹在《漕船火点燃度录》里了……”
卫渊俯身,那枚烫手的通宝此时已渐渐冷却。
他指尖轻捻,将其重新按入通宝坪最北端的石基。
这一刻,背后的照壁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点燃。
原本密密麻麻的《癸卯通宝流通律》在光影交错中剧烈翻滚,最后一行,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拓出了一行金色的新条:
凡持通宝者,可凭皂盒兑取账房稽核权一次。
话音未落,七十二台铜斗齐齐发出一声如龙吟般的长鸣。
盐帮剩下的三十七名账房中,突然有二十一人毫无征兆地站起身。
他们甚至没有看钱老板一眼,而是整齐划一地撕碎了原本代表忠诚的手札,摘下腰间的算盘,沉默地走向苏娘子所在的木台。
为首的老账房面无表情,双手捧出一本被油脂浸透的《两淮盐引流水簿》正本。
那上面未干的荧光青影,正与卫渊脚下的北斗阵图交相辉映。
那是属于职业本能对规则的最终臣服。
卫渊看着这一幕,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他知道,这通宝坪引动的不仅仅是贪欲,更是一场将要席卷整个南北朝的秩序风暴。
他缓缓抬头,看向扬州城远处的晚霞,那里除了火红的余晖,似乎还涌动着某种更为斑斓、却也更为混乱的色彩。
“这江南的账算清了,可这天下的人心,还没上色呢。”卫渊低声自语,脑海中掠过几张在市井中偶遇的、透着疯癫气的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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