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国并不意外,反而微微一笑,这正是他预料中的反应。
“罗兄所言甚是,史笔贵在求真,然则,”
他话锋一转,试探道,
“若有一日,有人能以生动笔墨,将那三国人物风云、权谋机变,演绎成通俗故事,”
“使贩夫走卒、黄口小儿亦能知兴衰、明忠奸,感悟其中正气,是否也算一种教化之功?”
罗本闻言,脸上掠过一丝不以为然,摇头道:
“兄台此念,恐有差池。经史正道方为教化根本。通俗故事,易流于猎奇煽情,反失史实精髓,混淆是非,且当下之世,”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忧愤,
“饿殍遍野,烽烟四起,士人当思经世济民之策,考究这些虚妄故事,于国于民,有何裨益?”
他随即举目望向茶寮外尘土飞扬的官道,那里有衣衫褴褛的流民蹒跚而过。
“你看这杭州城外,米价一日三涨,漕粮断绝,百姓已易子而食。”
“谈何三国英雄?眼前便是活生生的乱世惨剧!”
张卫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一震。
书本上的元末民不聊生变成了眼前具象的苦难。
罗本的关注点完全在当下,在现实,他的史家理想背后,是沉甸甸的民生关怀。
自己试图播种的举动,在这个时代、这个人面前,显得如此轻飘甚至不合时宜。
第一次接触,引导的意图便彻底落空。
但张卫国并未感到太多失望,反而对眼前这位未来的文豪,生出了更真实的敬意。
这是一个有血有肉、心怀天下的青年,而非一个等待被启发的创作工具。
他沉默片刻,端起茶碗,郑重道:
“罗兄心系黎庶,眼观当世,在下佩服,是在下迂阔了。”
罗本见他态度诚恳,并非故意抬杠,脸色稍好,也举了举茶碗:
“兄台客气。不知兄台高姓大名,从何处游学而来?”
“在下张伯远,北地人氏,家道中落,故而南下游历,增广见闻。”
张卫国报上化名,随口编造了来历。
两人就此攀谈起来。
张卫国不再提三国演义,转而请教杭州风物、当下时局、学术流派。
罗本显然对这位谈吐不俗、见识颇广的北方书生也产生了兴趣,话也多了起来。
言谈间,张卫国得知罗本目前正在杭州一带访学,结交同道,探讨经史,同时也深切关注着动荡的时局,内心充满抱负与焦虑。
接下来几天,张卫国有意无意地制造了几次偶遇,与罗本同行了一段路,探讨学问,也目睹了更多乱世景象。
张卫国的历史知识和相对超脱的视角,让罗本觉得他颇有见地,两人关系渐渐熟稔。
然而,真正的考验很快到来。
那日,他们与罗本的另一位至交好友一位姓陈的年轻书生,结伴前往附近一个稍大的集镇,罗本想为陈生引荐一位在当地设馆教学的老师。
行至半路,途经一片丘陵地带时,张卫国心中莫名升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这段路较为偏僻,远处山坳里隐约有烟升起,不似炊烟。
他想起史料中关于这个时期小股溃兵、土匪劫掠乡里的零星记载,警惕心大起。
“罗兄,陈兄,”
他停下脚步,皱眉望着远处,
“天色似乎有些不对,那烟有些许奇怪,我们是否谨慎些,绕道而行?”
罗本和陈生看了看,陈生不以为意:
“张兄多虑了吧?许是山民烧荒,绕过此路,要多走大半日呢。”
罗本也有些犹豫,他急于为好友引荐。
张卫国无法明言,心急如焚。
他不能说出可能有溃兵这种基于预知的判断。
正争执间,远处突然传来隐约的哭喊和马蹄声,那烟柱骤然变浓变黑!
“不好!”
张卫国脸色一变,不由分说,一手拉住罗本,急道,
“快走!去那边林子!”
罗本和陈生也听到了异响,脸色发白。
陈生却突然道:
“我的书箱!方才歇脚时落在后面那块石头边了!里面有老师的手稿!”说罢,竟要折返回去。
“陈兄!不可!”张卫国立喝,但陈生已然转身跑去。
罗本也想追去,被张卫国死死拽住:
“来不及了!你去送死吗?”
他是有能力救的,但他要完全融入历史之中,就不能用超脱的力量。
他力气比文弱的罗本大得多,强行拖着罗本向不远处的密林奔去。
刚躲进林子,就听见外面马蹄声、惨叫声、狂笑声乱成一片。
两人伏在灌木后,透过缝隙,看到二三十个衣衫杂乱、手持兵刃的溃兵冲了过来,见人就砍,抢掠财物。
陈生刚好跑到半路,与溃兵迎面撞上,惊恐之下转身欲逃,却被一个骑兵追上,刀光一闪......
罗本双眼骤然睁大,血丝瞬间布满眼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就要冲出去。
张卫国用尽全力将他按倒在地,捂住他的嘴。
罗本拼命挣扎,眼泪夺眶而出,滚烫地滴在张卫国手背上,但那挣扎的力气,在巨大的悲痛和现实的暴力面前,显得如此微弱。
溃兵来得快,去得也快,抢掠了一番便呼喝着向另一个方向去了,留下几具尸体和一片狼藉。
张卫国缓缓松开手。罗本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目光死死盯着陈生倒下的方向,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是一种极致的悲恸与愤怒被硬生生堵在胸腔里的模样。
张卫国沉默地坐在旁边,他救了罗本,却眼睁睁看着罗本的挚友死在眼前。
这就是历史?
这就是乱世?
个人的意愿和努力,在时代的滚滚铁蹄下,脆弱得如同草芥。
良久,罗本缓缓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陈生尸体旁。
他蹲下身,颤抖着手合上好友不瞑目的双眼,从散落的书箱里捡起几卷沾血的手稿,紧紧抱在怀里。
然后,他转过身,看着走过来的张卫国,眼神空洞而冰冷。
“张兄,”
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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