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里尔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那张纸。他想起昨天傍晚,薇拉来火车站接他下班,围巾在寒风中像一面小小的旗帜。她站在月台上,跺着脚取暖,呼出的白气在夕阳下闪闪发亮。爸爸,她说,你的钟表好像慢了。她踮起脚,用冻红的手指轻轻碰了碰火车站高悬的挂钟。基里尔当时正忙着清点行李,随口应道:慢就慢吧,反正列车时刻表也没人信了。现在想来,那不是的问题——薇拉是在把时间推向临界值。
什么是临界值?基里尔问,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玛琳娜耸耸肩,驼毛大衣发出窸窣的响声:最后一次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你女儿很聪明,她知道委员会的规则——所有最后一次必须精确到秒,不能有模糊地带。她收起照片和伏特加,转身要走,又停住,哦,对了。她最后登记的最后一次,是和你。就在她走进医院大门前。
基里尔回到火车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煤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把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一个不断重复的噩梦。他爬上值班室的梯子,仔细检查那座挂钟——铜制的表盘已经氧化发黑,指针却异常光亮,像是被什么人反复擦拭过。他拿出螺丝刀,小心翼翼地卸下表盘。在机芯深处,他发现了一小片薇拉常用的紫墨水痕迹,还有一根极其纤细的银色发丝——是薇拉的,他认得那独特的浅金色。在发丝缠绕的齿轮上,刻着一行几乎看不见的小字:爸爸,时间不是直线,是圆环。
他颤抖着把表盘装回去,指针重新开始走动,但节奏异常——滴答,滴答,滴...滴答,滴答,滴...像是有人在模仿心跳,却故意漏掉一拍。基里尔突然明白了:薇拉把钟表调到了临界值,一个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的缝隙。在这个缝隙里,最后一次第一次重叠,时间开始循环。
火车站的回魂夜发生在三个星期后。那天基里尔发现铁轨开始渗出暗红色液体,不是铁锈,而是带着体温的血。他顺着铁轨爬到镇中心,看见最后审判委员会的办公室亮着煤油灯——那栋建筑本不该存在,昨天还是片堆满冻白菜的空地。窗玻璃上晃动着几个无脸人的剪影,他们正把一摞摞卡片塞进燃烧的壁炉,每张卡片都发出类似婴儿啼哭的噼啪声。
基里尔躲在一堵半塌的砖墙后,冻得牙齿打颤。他看见玛琳娜·彼得罗夫娜从办公室出来,驼毛大衣在寒风中鼓动,像一只巨大的乌鸦。她手里捧着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满了卡片。基里尔认出那是薇拉用过的处方盒,边缘已经生锈。玛琳娜走到空地中央,把盒子放在雪地上,然后从大衣里掏出一小瓶伏特加,浇在盒子上。她划了根火柴,火焰腾起的瞬间,基里尔听见了薇拉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在耳边:
爸爸,我们总把最后一次当作寻常,就像把子弹当作纽扣。
火焰中,卡片上的字迹在高温下显形——全是薇拉的签名,每一张都标注着不同的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换药、最后一次量血压、最后一次看日出...基里尔数着,泪水在脸上结冰。当数到第三十七张时,他认出了上面薇拉歪歪扭扭的签名。卡片在火焰中卷曲,显出用隐形墨水写的附言:亲爱的爸爸,当你看见这个,说明我的最后一次呼吸已经被合法征收。记得检查你火车站的钟表,昨天我偷偷把它调到了临界值...火焰突然爆发出孔雀开屏般的蓝色,基里尔踉跄着后退,踩碎了某段正在结晶的记忆。
他跌坐在雪地里,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贴身藏着的胎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小小的纸片,展开后是薇拉的字迹,和医院处方签上一模一样,但内容不同:我们总把最后一次当作寻常,就像把子弹当作纽扣。但爸爸,子弹射出前,你永远不知道它会打中谁。
基里尔突然明白了薇拉的用意。她不是在逃避最后一次,而是在挑战它。她登记了三十七次最后一次,不是因为绝望,而是为了证明:每一次相遇都可能是最后一次,但每一次相遇也都可能是第一次。在时间的圆环里,没有真正的终点。
他挣扎着站起来,朝火车站走去。铁轨上的血迹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一条红色的丝带。当他推开值班室的门时,发现里面坐着一个人——薇拉,穿着护士服,围巾上沾着雪花,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爸爸,她笑着说,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基里尔站在门口,浑身发抖。这不是幻觉——薇拉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形成白雾,围巾上的雪花正在融化。他慢慢走近,伸手触碰女儿的脸颊,指尖传来真实的温度。
你...你怎么...
薇拉把茶杯递给他:我登记了最后一次回家,但委员会搞错了。他们以为最后一次就是结束,却不知道在临界值上,结束就是开始。她指了指墙上的挂钟,指针正以诡异的节奏跳动,时间不是直线,爸爸。它是个圆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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