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伊万看到了附注里的手写补充:萨沙梦想成为普斯科夫第一个飞到太阳的人。他用硬纸板做了翅膀,从谷仓顶上跳下来,摔断了两根肋骨。
伊万的手颤抖了。女儿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她说爸爸,我长大了要当宇航员,那样我就不会哮喘了,太空里没有灰尘。
他在未来希望值一栏填下了100%。
然后迅速涂掉,改成了手册要求的7.8%。
但那个100%像是用烧红的烙铁印在他视网膜上。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没有按时交表格。他走在普斯科夫夜晚的街道上,路过圣三一教堂,教堂的圆顶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像一滴凝固的眼泪。
一个穿黑袍的老修士坐在教堂台阶上,正在用一根骨针缝补自己的袍子。
施主,你心中有魔鬼,修士头也不抬地说,魔鬼的名字叫为什么
伊万愣住了。在罗刹国,东正教的修士们总这样说一些模棱两可的预言。
神父,如果我的笔能决定一个人的梦想是生是死,那我是谁?上帝吗?
修士抬起脸,那张脸沟壑纵横,像一张被雨水冲刷了千年的桦树皮。在普斯科夫,上帝只管诺夫哥罗德大街以上的事。以下的,归统计员管。他顿了顿,又说,但是记住,孩子,数字会反噬。你填下的每一个0,都会在未来某个时刻变成吞掉你的洞。
伊万回到地下室时,别格莫特正坐在他的桌前,手里拿着那份关于萨沙的表格。
您迟到了,胖子主任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普斯科夫州的时钟不会为任何人停留,除了死人。
别格莫特·鲍里索维奇,伊万鼓起勇气,我们统计的这些数据,究竟有什么用?
主任的金牙在荧光灯下闪过一道寒光:这个问题,价值五千卢布。也就是您一个月的工资。
他站起身,巨大的身躯像一堵会移动的墙。跟我来。
他们走向地下室的尽头,那里有一扇铁门。别格莫特用一把巨大的钥匙打开门,里面是更深的黑暗。黑暗中传来滴答声,像水滴,像心跳,像生命倒计时。
每个普斯科夫市民,从将军到妓女,都有他们的生命意义配额。这个配额不是上帝给的,是我们给的。我们给得多,他们就活得有劲;我们给得少,他们就活得像行尸走肉。这就是统计的终极意义——我们不是在记录生命,我们是在分配生命。
可谁给了我们这种权力?
没人给,别格莫特转过身,他的脸在昏暗中像一张浮在油上的饼,权力就像普斯科夫冬天的寒气,它来了,你就得接受。质疑它的人,都已经变成了表格。
他指了指墙上。那里挂满了表格,每张表格上都有照片——伊万认出了几张脸,那是他统计过的对象,那些已经变成了表格的一部分的人。
他们现在很幸福,别格莫特温柔地说,因为他们不再需要寻找意义了。他们本身就是意义。
伊万开始失眠。每当他闭上眼睛,就看到无数数字在黑暗中飞舞,每个数字都长着一张人脸。安娜·彼得罗夫娜的脸是,费奥多尔的脸是0.03,萨沙的脸在1007.8之间闪烁不定。
女儿的情况在恶化。生命之息喷雾只剩下最后一点,药房里的人说下一批货要等到下个月,从诺夫哥罗德运来。而那个月他的工资——五千卢布的金币——被别格莫特扣了一半,因为他在萨沙的未来希望值一栏出现了数据异常波动。
你必须纯粹,别格莫特说,统计员不能有人性,人性是误差之源。
伊万想起了基洛夫工厂的工程师们。他们也曾被要求纯粹,纯粹地执行计划,纯粹地忽视机器的哀鸣。后来工厂爆炸了,死了十七个人,官方统计说只有三个,因为数字需要优化。
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比州统计局更可怕的系统。在那里,人至少还能保持愤怒;在这里,愤怒只是表格上的一个栏目。
转折点出现在一个雨夜。
那天他正在统计一个妓女,名字叫做柳博芙·斯捷潘诺夫娜——讽刺的是,柳博芙在俄语里意为。表格要求统计她的尊严损耗速率灵魂市场价格。
伊万看着表格上她的照片。那个女人有着一张普斯科夫农妇常见的宽脸,眼睛里的疲惫像是用刻刀刻上去的。他想起在基洛夫工厂附近的小酒馆里,曾见过这样的女人。她们喝一杯三十戈比的伏特加,谈论着孩子、物价和永远不来的春天。
他的手悬在表格上方,钢笔尖颤抖得像濒死的蜜蜂。
然后,他写下了一个词,而不是数字。
在尊严损耗速率一栏,他写下了:去你妈的统计。
在灵魂市场价格一栏,他写下了: priceless(无价)——他故意用了英文,仿佛这样就能逃脱这个俄语的牢笼。
墨水渗入纸面的瞬间,整个地下室的灯全部熄灭了。黑暗中传来别格莫特的咆哮,那声音不再是人,而是某种兽类的嘶吼。
你毁了它!你毁了完美的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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