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雪粒砸在青石板路上，我裹紧褪色的红袄，望着喜轿转过街角。新娘子是城南李员外家的庶女，昨夜她攥着我的手哭湿三张帕子，说若非我替她周旋，此刻怕是要被嫡母卖进窑子。我数着轿夫踩出的雪窝子，恍惚又看见十八岁那年的自己，也是这样坐在摇晃的轿中，金线绣的鸳鸯盖头浸透眼泪。
"宋姨，城北周家少爷的庚帖送来了！"小厮阿福的喊声惊碎回忆。我接过烫金红纸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茧。这双手曾为我折过满山桃花，此刻却规规矩矩垂在靛蓝棉袍边，仿佛我们之间隔着二十载光阴凝成的冰河。
"周少爷要娶的是刘侍郎家的嫡女？"我摩挲着纸角凸起的纹路，喉间泛起血腥味。前日郎中说的话还在耳畔打转："肺痨入骨，最多熬过这个冬天。"
"正是。"阿福低头盯着鞋尖，"少爷说，当年您教他若要求娶高门贵女，需得......"
"需得备足十斛南海明珠，八箱蜀锦云缎，六抬西域香料。"我笑着接话，袖中帕子却绞得死紧。二十年前我教他这些时，他还是蜷在我膝头听故事的垂髫小儿。那时他总说："等阿福长大了，要盖比周家更大的宅子娶宋姐姐。"
雪粒突然变得绵密，我望着他发顶新落的白霜，想起昨夜在铜镜里瞥见的斑驳鬓角。当年我抱着高烧的他跪在医馆前磕头时，他不过五岁，如今竟也到了娶亲的年纪。
"宋姨？"阿福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您脸色不太好。"
我摆摆手，袖口滑落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那是周景明送的，在我们私奔前夜。他说等逃到江南就给我换金镯子，可那夜的雨太大，我们被家丁追上时，他把我藏在草垛里，自己挨了三十棍子。后来他爹押着他娶了盐商之女，我跪在周府门前三天三夜，换来的是一纸身契——周家要我当少爷的乳娘。
"宋娘子！"急促的脚步声踏碎回忆，刘侍郎家的婆子满脸是汗冲进来，"我家小姐......小姐跟马夫跑了！周家来要说法，老爷说要烧了你的媒人馆！"
我踉跄着扶住门框，喉间腥甜再也压不住。鲜血溅在雪地上，像极了那年周景明咳在我嫁衣上的血。他成亲那日，我隔着盖头听见他嘶吼着要见我，可他爹说新妇进门才能保我性命。等我掀了盖头冲出去，只来得及接住他从阁楼坠下的尸首。
"宋姨！"阿福的惊呼混着瓷器碎裂声。我栽倒在满地碎雪里，看见他惊慌的脸与周景明重叠。二十年前那个雨夜，景明也是这样抱着我说："阿沅别怕，等我当了大官就接你走。"
可我等来的，是他妻子带着身孕找上门，说要用我的命换他前程。那夜我抱着阿福跳进结冰的河里，从此再不能生育。后来我用半生积蓄开了这间媒人馆，看着阿福从襁褓婴孩长成如今模样，却始终不敢告诉他，他亲娘正是当年逼死周景明的女人。
"药......"我摸索着腰间荷包，抓出一把褐色的灰。这是景明坟头的土，我日日带在身边，如今倒真成了药引。视线开始模糊时，听见阿福带着哭腔喊："快请郎中！宋姨咳血了！"
雪地渐渐漫上血色，我望着阿福衣角晃动的青色流云纹，那是周景明最爱的花样。当年他总说等有了钱，要给我裁十件绣满流云的衣裳。如今他的儿子穿着这样的衣裳，却要迎娶另一个被家族摆布的女子。
"阿福......"我攥住他的手腕，红绳突然断裂，"别娶刘小姐......柜子第三格......有你的身契......"话未说完，喉间涌上的血沫堵住所有秘密。我看见十八岁的周景明站在桃花树下，掌心托着新折的花枝对我笑。
雪越下越大，盖住了媒人馆门前的血渍。阿福颤抖着打开雕花木柜，泛黄的婚书上赫然写着"周景明与宋沅"，日期正是二十年前的今天。压在下面的，还有半块染血的龙凤玉佩，与他娘临终前塞给他的一模一样。
（全篇完）
本文通过三个时空交错的悲剧轮回，展现封建礼教对女性命运的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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