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瑰边说边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个微乎其微的距离，“算是聪明了这么一丁点儿。叫他安心‘养病’，印信图册留下。至于他和他手下那帮人……是去长安城喝风，还是去岭南啃荔枝核，等陛下的旨意吧。本大使自会在奏章里，把他这份‘抱恙献土’的功劳，‘情真意切’地禀明圣听。” 任瑰口中吐出的“情真意切”四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眼神里闪烁着老吏特有的精光。
郭士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比刚才跪在滚烫石板上还难受，只能唯唯诺诺地应着，带着一身冷汗和茫然，被兵士引了下去。他前脚刚走，任瑰的手下便一拥而上，如同饿虎扑食般扑向那堆印信图册，清点、核对、登记，行辕里顿时充斥着翻动纸张、碰撞印匣和吏员们高声报数的嘈杂声，活像接管了一个刚刚倒闭的、货物堆积如山的当铺。
徐州来使求降，可以说任瑰眼皮基本都没抬，他太熟悉这些乱世里的墙头草了。此刻正在消失在他视线中的郭士衡，正是个中翘楚。
郭士衡此人，若翻开他的履历，活脱脱是隋末乱世里一块被各方势力反复捶打的铁砧，先是隋将，后降瓦岗，再投王世充，最终又替王世辩向唐朝递了降表。大业年间，他曾在张须陀麾下剿过瓦岗军，与秦琼、程咬金等人都打过照面（后来这二位投了瓦岗，倒成了他的对头）。
大业十三年（617年）张须陀战死后，郭士衡随裴仁基投降瓦岗李密，混了个骠骑将军的虚衔。次年（618年）邙山之战，李密败于王世充，他又跟着单雄信等人归顺洛阳，被王世充塞了个“徐州总管府司马”的职位，成了王世辩的副手。每次改换门庭都能混个不高不低的官职，堪称乱世“职场油子”。
王世辩坐镇徐州期间，郭士衡实际掌管兵权，却是个“三不将军”。不敢反（王世充虽败，余威犹在）；不能逃（家小被扣在洛阳当人质）；不愿死（早看透王世充成不了气候，暗中与唐军斥候有过眉来眼去，却定不下投降的决心）。
不久前，虎牢关之战河北窦建德战败被杀，王世充投降做了俘虏，他便开始撺掇王世辩：“王爷，您叔父在洛阳啃囚粮呢，咱们这三十八州……该找个新东家了。”
投降唐朝前，特意把王世辩的“杞王”金印擦得锃亮，好让任瑰看出“我家王爷早想归顺，只是碍于面子”。任瑰之所以让他在烈日下跪等近一个时辰，也确实是从内心里瞧不上他。郭士衡怕热，在当时军界早有传闻，称其“每至夏日，汗出如浆”，在徐州时，其曾因中暑晕倒校场，被士兵暗嘲“郭司马的铠甲里能养鱼”。
送走郭士衡，任瑰背着手，踱回廊下那片难得的阴凉里。五月的风卷着尘土掠过庭院，吹动他额前的几缕散发。他眯起眼，望着西边长安的方向，无声地翕动嘴唇，吐出一口胸中的浊气，也吐出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
“齐活儿。王世充的地盘，打今儿起，改姓李了。”
墙外，那不知疲倦的知了还在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在为这场尘埃落定的权力交割，奏响最后一声单调的尾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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