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宴摆在孔庙旁的望泗楼。徐圆朗亲自布菜,鼋羹的热气熏得他额角渗汗:"盛公尝尝,这是泗水捉的老鼋,用《礼记·内则》的古法炖了整宿!"
盛彦师舀起一勺凝脂般的胶质,忽然敲敲碗沿:"总管可知前隋时,杨玄感在此地吃过同样羹汤,三个月后他兵败族灭。"
满座箸停。徐圆朗举着的酒盏凝在半空,忽然仰天大笑:"所以某最佩服盛公这等明白人!"
说罢,他击掌令乐师奏《破阵乐》,琵琶声裂帛般刺破宴席虚饰的祥和。当唱到"四海皇风被"时,盛彦师忽然按住徐圆朗斟酒的手:"音乐听心,总管奏的破阵乐...怎么尽是变徵之声?"
八月廿六的暴雨夜,总管府宴厅十六盏树形灯突然熄灭。徐圆朗掷碎的青瓷盏还在砖地旋转,伏兵甲胄碰撞声已从屏风后潮涌而出。盛彦师慢条斯理咽下最后口鼋羹,任叛将用麻绳勒进他二品官袍的织金云纹:"徐公这出《鸿门宴》,倒是比西楚霸王还急三分。"
"委屈盛公暂充某的钓饵了。"徐圆朗踩着满地狼藉掀开《山河舆地图》,朱笔狠狠划向虞城,"令弟盛彦卿守的城池,够换三万石军粮!"
窗外惊雷炸响,映得盛彦师唇角笑意冷如冰刃:"好教总管知晓,盛家男儿的骨头,历来比粮价硬些。"
雨声淹没街巷奔走的马蹄声时,被反绑双手的老将忽然哼起兖州民谣,调子正是白日宴席上那支变调的《破阵乐》。
地牢里蒸腾着霉米与铁锈混杂的浊气,徐圆朗却命人抬来整箱冰镇荔枝。他亲手剥开一颗莹白玉润的果肉,递到盛彦师镣铐旁的陶碗中:"盛公可知?为运这闽贡鲜荔,某特意征调了三艘冰船,比长安驿马快上十倍。"荔枝汁液滴在囚犯褴褛的衣襟,洇出紫红痕迹。
盛彦师腕间铁链轻响,枯指拈起荔枝对着气窗微光端详:"总管好阔气。可惜当年杨广沿运河送荔枝,劳民伤财的结果..."他突然捏碎果肉,甜腻汁水溅上徐圆朗绣金蟒纹的袍角,"是连荔枝核都被人挖出来当叛军信符。"
徐圆朗笑容僵在脸上,忽然拂袖扫落整箱荔枝。冰珠与鲜果滚落草堆,被守卫慌忙颗颗捡起。"休要逞口舌之快!"他靴底碾碎一颗荔枝核,抽出绢帛铺在刑架上,"令弟镇守的虞城,昨日已被刘黑闼大军围了三重。盛公只需修书劝降,某即刻派精兵护送盛家老小南下避祸。"
见对方闭目不语,他忽然俯身压低声音:"您可知刘黑闼如何处置唐将?相州守将被剥皮填草悬在城头!虞城弹丸之地..."
话未说完,盛彦师突然睁眼:"取笔来。"
徐圆朗得意地递过狼毫笔,却见老将以镣铐抵纸,墨迹如刀劈斧凿:
"吾奉使无状,为贼所擒,为臣不忠,唯有一死以报国恩。汝宜勉力奉母,勿以吾为念也。"
"好!好个忠臣!"徐圆朗看罢这不亢不卑的文字,气得额角青筋暴跳,盛彦师反而轻笑出声,沾墨的镣铐在绢帛上敲出节拍,竟是《破阵乐》的调子。
刀尖倏地停在老将喉前三寸。徐圆朗盯着颤动的刀锋,忽然反手收刀入鞘,爆发般的大笑震得牢顶落灰:"盛公真壮士也!某若杀你,倒成全了你的青史美名。"他踢开满地荔枝残骸,语气忽转阴冷,"不过虞城破时,某会让人把令弟的首级腌在荔枝罐里送来,让盛公尝尝真正的忠烈之味!"
这时,徐圆朗的心腹举着火把冲进来,靴底沾着新鲜的血泥:"总管!刘大将军派八百里加急送来了元帅印绶!"突然照亮的火光,惊起几只啃食荔枝残骸的鼠辈。
"大行台元帅?"徐圆朗接过印绶,突然放声大笑,"刘黑闼这厮倒会做人情!"他踹开牢门时忽然回头,将印绶举向盛彦师,"盛公瞧瞧,这玩意够不够换你虞城三日的粮草?"
老将军任由铜印在眼前晃荡,忽轻笑:"当年王世充给的郑国公章,比这个重七两。"窗外骤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号角声,兖州城楼竟同时升起十面不同制式的叛旗。
快马的信使在长街往来奔突,马蹄踏碎满街荔枝残骸:
"报——郓州豪强斩刺史响应!"
"曹州盐枭烧了漕船归顺!"
"伊洛诸寨连夜换了窦字旗!"
徐圆朗站在城楼箭垛前,任秋风吹散他未系的长发。地图上代表叛军的朱砂痕正以兖州为心脏向八方炸裂,八州烽火倒映在他瞳仁里,烧出滔天血海。"盛公听见了吗?"他对着地牢方向喃喃,"这才是乱世该有的声响!"
长安两仪殿的冰鉴突然迸裂,荔枝随冰水滚落金砖。李渊盯着八百里加急战报,指尖掐碎了琉璃盏:"好个徐圆朗!好个忠烈之乡!"
房玄龄默默拾起沾血的绢帛,那是盛彦师绝命书的抄本,墨迹被荔枝汁晕开"报国恩"三字。
暮色吞噬兖州城时,盛彦师正借着烽火微光磨锐镣铐边缘。窗外飘来叛军的欢呼与妇孺哭嚎,他忽然哼起故里的小调,音律却渐渐汇成《秦风·无衣》的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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