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那替他挡箭的人,走了。
史大奈拄着手中的铁枪杆——这杆枪陪了他五十多年,枪杆上布满了老茧磨出的痕迹,枪头虽已锈迹斑斑,却依旧透着寒气——望着屈突兄弟府邸的方向,浑浊的老泪顺着脸上的皱纹滚落,砸在身前的尘土里,洇出一小片湿痕。“老哥哥们……走得真快啊……”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身子猛地向前一倾,竟再也没能直起身子。
围上来的后生们惊呼着扶住他,只见老将的手还紧紧攥着枪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双目圆睁,望着校场入口的方向——那是当年苏定方率他们出征时,必经的路。枪尖斜指地面,仿佛还在发力,要刺向那早已消散在岁月里的假想敌阵。
史大奈故去的消息传到苏府时,苏定方正坐在院中擦拭那杆“寒骨枪”。枪杆上的红缨早已褪色,泛着陈旧的暗红色,枪身是当年西域玄铁所铸,历经数十年风雨,依旧泛着冷光。他听儿子苏庆节说完,只是沉默着,用一块鹿皮细细擦拭枪尖,擦得那锈迹斑斑的枪尖重新露出锋芒,而后长叹一声:“史大奈……当年在辽东,你抢着替我喝那碗毒酒,说‘将军是帅,不能有事’,如今……倒是你先去了。”
话音未落,院外的风卷着槐树叶飘进来,落在枪杆上,像是在应和他的叹息。
没过半年,又一位老将走了——张公瑾。这位以智谋闻名的老臣,与苏定方、屈突通等人不同,他手中的剑少沾鲜血,胸中的谋略却能抵得上千军万马。当年玄武门之变,太子李建成的部下率重兵反扑,正是张公瑾站在玄武门前,一箭射落李建成的帅旗,帅旗落地的那一刻,东宫叛军的军心瞬间溃散;后来随苏定方征讨高句丽,敌军以百艘战船横亘在辽水之上,封锁航道,又是张公瑾深夜勘察水文,献上“火攻计”——他让人用芦苇扎成草人,披上铠甲,置于空船之上,趁夜顺流而下,诱敌放箭,待敌军箭矢耗尽,再以满载硫磺、火油的快船紧随其后,一把大火烧得高句丽战船樯橹灰飞烟灭,硬生生打开了辽水的航道。
晚年的张公瑾深居简出,不再过问朝堂之事,每日只在书房里整理旧年的战报、兵书。他怕眼睛花了看不清字迹,便让家人将烛火挑得极亮,案头堆满了泛黄的纸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注解——哪一战用的是“诱敌深入”,哪一战靠的是“声东击西”,哪一处地形适合设伏,哪一支敌军的主将性情急躁……他说,这些都是用无数弟兄的性命换来的经验,要一一绘图注解,留给后世的将领作参考,免得他们再走弯路。
那日清晨,家人端着早饭走进书房,却见张公瑾伏在案上,右手还紧紧握着一支狼毫,笔尖的墨迹尚未干透,纸上画的正是当年辽东海战的布阵图——图上用朱笔圈出的,正是他当年设伏的芦苇荡,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此处水浅,敌船难行,可置火船……”
烛火早已燃尽,只剩一缕青烟袅袅升起,飘出窗外,与长安城里的晨雾融在一起。张公瑾的头靠在纸卷上,神态安详,仿佛只是累了,伏在案上小憩片刻。
一时间,长安城里的白幡接连升起,从朱雀大街到东西两市,从将军府邸到寻常巷陌,随处可见挂着白布的门庭。当年贾柳楼结义的弟兄,当年随太宗皇帝征战天下的袍泽,当年跟着苏定方远征西域、辽东的老卒,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这繁华帝都。
百姓们站在街边,看着送葬的队伍缓缓走过——队伍里有白发苍苍的老妻,有身着孝服的儿孙,有拄着拐杖的老战友,他们走得很慢,哭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有经历过贞观盛世的老人,望着队伍里那些熟悉的姓氏牌匾,忍不住抹着眼泪叹息:“当年那些为大唐镇守四方的老将军啊……一个个都走了……还记得贞观年间,苏将军率他们平定西域,捷报传到长安时,这朱雀大街上全是欢呼的人,如今……”
话未说完,便被一阵呜咽声打断。街边的小儿不解地问爹娘:“那些老爷爷去哪里了?”爹娘摸着孩子的头,轻声道:“他们去天上了,继续守护咱们大唐呢。”
长安的秋来得悄无声息,梧桐叶落了满地,踩在上面沙沙作响。城西的苏府,依旧静立在两株老槐树下,与周围的哀戚氛围不同,这里除了偶尔传来的枪风呼啸,便只剩庭院深深的寂静。
苏定方已年近八旬,须发皆白,连眉毛都沾着白霜,却仍每日清晨天不亮便起身,在院中练枪。他的动作不复当年那般迅猛如雷,却每一招每一式都沉稳有力——“定军枪”的起手式,枪尖斜指地面,如泰山压顶;“破阵枪”的连环刺,枪影层层叠叠,如惊涛拍岸;“回马枪”的转身,枪杆横扫,带起的风竟能卷起地上的落叶,旋转着飘在空中,又缓缓落下。
那杆“寒骨枪”陪了他近六十年,从少年时在故乡冀州练枪,到随父征战河北,再到追随太宗、平定四方,枪杆上的每一道纹路,都刻着岁月的痕迹,也刻着无数弟兄的名字。他舞枪时,常常会想起当年在鹰娑川,屈突通、屈突盖一左一右与他并肩;想起在辽东,史大奈抢着替他喝毒酒时的决绝;想起在辽水之上,张公瑾指着地图,眼中闪烁的智谋之光……枪风掠过,仿佛那些逝去的老弟兄们就站在他对面,与他隔空对练,枪影交错间,依稀还是当年金戈铁马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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