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时,巷子里的灯笼像是被谁点了咒,一盏接一盏亮起来。红的像熟透的樱桃,汁水能从灯笼纸里渗出来似的;黄的似刚剥壳的蜜橘,暖融融的光晕裹着晚风,把墙角的青苔都染成了金绿色;蓝的若浸了秋水的宝石,冷幽幽地映着檐角的飞翘,连掠过的蝙蝠都沾了层靛青。这些灯笼一串一串悬在檐角,竹骨绷得笔直,绢面被风掀得簌簌响,把青石板路照得明明灭灭——亮处能看清石缝里嵌着的陈年茶叶渣,暗处又藏着猫的影子,像铺了满地碎星,踩上去都怕硌着脚。
我站在茶馆门口,扶着门框的手沾了点门框上的包浆,那是沈砚之当年亲手刷的桐油,如今摸起来滑溜溜的,带着点木头的温凉。看着光影在石板上流淌,恍惚间竟觉得那是沈砚之当年弹断的琴弦,被月光化成了水。记得那年他在巷口的老槐树下弹《平沙落雁》,弦断时的脆响惊飞了树顶的夜鹭,他弯腰捡弦的样子,发梢垂在琴上,像段被风吹乱的墨,和此刻灯笼投下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是回忆还是眼前。
苏燕卿起身告辞时,长衫的下摆扫过竹凳,带起些微茶末。那些茶末是下午算账时撒的,绿中带褐,混着点桂花碎——是前几日新收的桂花,苏燕卿说要腌成糖桂花,给小玉儿做藕粉圆子。她刚把账房的算盘归置好,紫檀木的算珠被她拨得溜圆,指缝里还沾着点墨痕,是给烟雨楼的姑娘们算月钱时蹭上的。那墨是她特意让人从徽州捎来的松烟墨,磨出来的汁黑中泛青,她说“写账就得用这样的墨,一分一厘都清清楚楚,免得日后扯皮”。
小玉儿像只刚出笼的小雀,一下就扑过去抱住她的胳膊。这孩子今天穿了件水红的小袄,是苏燕卿用自己的旧衫改的,领口还绣着半朵兰草,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小玉儿自己补的。辫梢的红绳是苏燕卿昨天刚给她编的,用的是胭脂染的丝线,绳头打着个小巧的蝴蝶结,蹭在苏燕卿的月白长衫上,留下淡淡的红痕,像落了朵刚谢的桃花——去年春天,沈砚之也在我袖口绣过这样的桃花,针脚比这还歪,却让我宝贝了整整一个春天。
“师父,我想去看新排的《白蛇传》,”小玉儿仰着小脸,眼睛里的光比巷口的灯笼还亮,睫毛上沾着点下午吃绿豆酥时蹭的碎屑,是杏仁味的,混着她发间的皂角香,“听说今天演到断桥,小青拔剑要杀许仙,白素贞挡在前面哭,台下的太太们都抹眼泪呢!前儿个我去后台,看见扮演白素贞的李姐姐在练哭腔,嗓子都哑了,她说得把眼泪含在眼眶里,掉下来时要像断线的珠子,才能让看官揪心。”
苏燕卿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暖融融的,带着她常年熏香的茉莉味。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指腹上有层薄茧,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蹭在小玉儿鼻尖上时,引得孩子咯咯笑。“就你嘴甜,”苏燕卿笑着摇头,鬓角的银簪在光里闪了闪,那是去年我给她打的,簪头錾着片兰叶,叶尖还坠着颗小米粒大的珍珠,是沈砚之从太湖里捞的蚌壳磨的,“昨天还说要跟张屠户的儿子学杀猪,拿着把木刀在院子里追鸡,把王屠户家的芦花鸡惊得飞上了墙头,今天就惦记着看戏了?”
小玉儿的脸腾地红了,小手攥着苏燕卿的袖口来回蹭:“那不是听说杀猪能挣钱嘛,我想给姐姐买支新的描金笔。”她偷偷瞟了我一眼,辫梢的红绳晃得更欢了,“不过看戏也能学本事呀,李姐姐说,演哭戏得先在心里想最疼的事,眼泪才能真。”
“看完戏得回来帮云袖姐姐收拾铺子,”苏燕卿板起脸,眼底却漾着笑,“擦桌子、扫地,一样都不能少。特别是柜台底下的缝隙,上次我看见藏着半块绿豆酥,都长霉了。”
“知道啦!”小玉儿脆生生地应着,蹦蹦跳跳地跑出门。她的羊角辫上扎着红绒球,跑起来时,绒球在灯笼光里一晃一晃的,像两只追着玩的小灯笼。跑到巷口那株老槐树下时,她忽然停住,回头冲我摆手,袖口沾着的茉莉花瓣掉下来,悠悠飘落在青石板上——那花瓣是下午她帮我换花盆时蹭上的,白中带点粉,像片被风吹走的雪。
“姐姐,我把沈先生的琴擦干净了!”她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带着点跑调的雀跃,穿过灯笼的光晕,落在我耳里时,像颗裹了蜜的弹珠,“就放在柜台最显眼的地方,用红布盖着呢,红布上还绣了只小蝴蝶,是我照着沈先生琴谱上的画绣的!明天王老爷要是来,一准能看见!”
我笑着点头,看着她们的身影拐过巷口。苏燕卿的月白长衫渐渐融进灯笼的光晕里,衣摆扫过墙角的青苔,带起些微湿气;小玉儿的笑声却还在巷子里荡,撞在斑驳的砖墙上,又弹回来,像颗弹珠滚过心尖,留下一串痒丝丝的甜。晚风带着墙根下茉莉的甜香拂过脸颊,那香气不浓,却缠人,像沈砚之从前总爱做的那样——趁我低头绣帕子时,悄悄凑过来,用指腹轻轻刮我的鼻子。他的指腹带着常年练琴的薄茧,蹭过皮肤时有点痒,又有点暖,温柔得让人心头发颤,总忍不住想抓住他的手,按在脸上蹭蹭,闻闻他指尖的松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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