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阿禾坐在二楼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头那支竹笛。竹笛的笛身被摩挲得发亮,第三孔的位置有个极浅的凹痕——那是去年她练《鹧鸪飞》时,总也吹不圆那个长音,急得用指节不停敲笛身留下的。此刻夕阳正斜斜地穿过窗棂,在苏燕卿的琴弦上织出一张细碎的金网,那些跳跃的光粒落在凹痕里,竟像蓄了一汪小小的泉,轻轻晃着。
苏燕卿弹的是《折柳》,调子比往日慢了些,每个音符都像在指尖洇了墨,慢慢晕开,生怕惊扰了这暮春的静。她的侧脸在夕阳里泛着暖黄,鬓边那支羊脂玉簪被照得透亮,簪头半开的紫藤花折射出细碎的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像落了层金粉。阿禾望着那光,忽然觉得眼睛里的白翳又淡了些——能看清她蹙眉时眉间的浅纹,那是常年练琴压出的痕迹;能看清她抬手时袖口沾着的紫藤花瓣,花瓣边缘还带着点露水的湿意,该是清晨去廊下采的;甚至能看清她指尖缠着的胶布,胶布边缘露出的皮肉泛着红,是今早练琴时被弦磨破了皮,她却笑着说“旧伤添新痕,倒像给弦留了个念想”。
“苏姐姐,”阿禾忽然开口,声音被夕阳烘得有些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等我走到西湖,就采片最大的荷叶给你寄回来。要像当年画舫上的那片,绿得能映出人影的,我会在叶梗上系根红绳,像笛尾的这根,你一摸就知道是我寄的。”
她记得去年暮春,苏燕卿曾指着话本里的西湖图给她看,指尖划过画中“曲院风荷”四个字,指甲盖轻轻叩着纸面:“那里的荷叶能遮过人,雨天撑着走,比伞还雅致。”那时阿禾正摸着窗台上的茉莉,忽然说“想看看真的荷叶”,苏燕卿便把那页图画折了角,折痕深得像要嵌进纸里,说“等你眼睛好了,咱们一起去”。此刻提起,阿禾看见苏燕卿的指尖在弦上顿了顿,调子漏了个轻颤,像雁子掠过时翅膀沾了露水,抖落的水珠砸在水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
“走到雁门关,我就捡块带霜的石头。”阿禾的指尖划过笛孔,笛尾的红绳轻轻扫过手背,像苏燕卿总爱挠她手心的痒,那痒里藏着的温柔,是怕她练笛太苦,故意逗她笑,“你说过‘边关的石头经了风霜,能磨出月亮的光’,我要找块最圆的,用布包着寄给你。你把它压在《平沙落雁》的谱子上,弹琴时摸着它,就当听见了雁门关的风。”
苏燕卿抬眼望她,夕阳正落在她眼底,亮得像盛着一汪春水,水里面晃着阿禾的影子。“雁门关的霜重,”她的声音混着弦音,软软的,像浸了蜜,“捡石头时记得戴手套,你手嫩,别让霜气冻着。”她顿了顿,指尖在弦上轻轻一挑,一个清越的音漫开来,像山涧的泉水落在青石上,“我书房的博古架上,早给那块石头留了位置,就在你送我的那支干莲蓬旁边,它俩准合得来。”
阿禾笑了,眼角的泪却差点落下来。她想起那支干莲蓬,是去年秋天在荷塘边捡的,莲籽被虫蛀了大半,她却宝贝地捧着回来,裤脚还沾着泥,说“苏姐姐看,这莲蓬像不像个小戏台?”苏燕卿当时正描一幅山水,闻言立刻放下笔,找了个青瓷小瓶把它插起来,瓶身上还特意用金粉补了朵小小的荷花,说“是阿禾送的,再破也是宝”。如今那莲蓬就在博古架上,风吹过的时候,空了的莲籽壳还会轻轻响,像在说“我在这里”。
“走到素月庵,”阿禾的声音轻了些,带着点对未来的郑重,每个字都像在舌尖滚了又滚,“我就替你在菩提树下挂个祈愿牌。牌上不写别的,就写‘苏燕卿的琵琶,永远有弦可弹’。师父说,菩提树下的祈愿最灵,风吹过牌角的声儿,就是菩萨在应。”
她忽然想起离开素月庵时,师父把素心的信物交她,那是串菩提子,每颗上都刻着极小的“行”字。师父说“素心不是困在庵堂里念经,是带着善心走天下,把走过的路都变成经卷”。那时她不懂,总觉得经卷该是黄纸黑字的模样,此刻望着苏燕卿鬓边的玉簪,忽然就懂了——她的经卷里,该有烟雨楼的紫藤,有青崖山的涧水,更该有眼前这个人,笑着听她把天下的故事说尽。那些故事里,有她笨拙的吹笛声,有苏燕卿温柔的指正,有廊下飘落的紫藤花,还有每个清晨,苏燕卿为她温在炉上的那杯茶。
苏燕卿的指尖终于离开琴弦,余音绕着屋梁打了个转,轻轻落在阿禾的发间,像母亲的手在抚摸。她转身时,夕阳恰好漫过她的肩头,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铺到阿禾脚边,像条温暖的路。“我在烟雨楼等你。”她蹲下来,与阿禾平视,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像揣了个暖炉,“等你寄来的荷叶,我会把它晾在廊下,让紫藤花落在上面,等干了就夹进《柳毅传》里,正好压着你总摸的那页——就是你说‘柳毅的笔该再刚硬些’的那页;等你捡的石头,我会每天用软布擦一遍,像养玉那样养着,让它真的透出月亮的光,晚上就放在窗台,替你照亮檐下的燕子窝;等你说的菩提牌声,风从南边来的时候,我就坐在窗边弹琵琶,让弦音应和着那声儿,像咱们俩在对谈,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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