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娘没哭,也没揭下石壁上的花。”先生的声音轻得像落雪,“只是每天照旧采菱、贴花,只是不再用糯米浆,改用自己的头发缠——她把梳掉的头发攒起来,搓成细绳,把菱花系在石壁的缝隙里,一根头发缠一朵花,说这样风就吹不掉了。”
邻座的老妇人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帕子上绣的菱花被泪浸得发深,像活了过来,花瓣的纹路都透着湿意。“有人说她疯了,可谁也没敢劝。”先生继续道,“直到第十年,菱娘再也没出现在菱塘。渔人说最后见她时,她正坐在石壁前,把那面菱花镜往石头缝里塞,镜背面的‘平安’二字被摩挲得发亮,边缘的菱花嵌片掉了好几块,像缺了牙的笑。”
阿禾捏起碎瓷片,对着灯光照,果然在最薄的地方看见点铜镜的锡光,像藏着粒星星。她忽然想起守室老先生说的,三潭的石壁里确实嵌着不少东西,有朽掉的木梳,梳齿断了一半,齿缝里还缠着几根灰白发丝;有磨坏的布鞋,鞋底的针脚磨平了,鞋头却补了又补;还有些说不清的碎铜烂铁,锈成了团,敲开来看,里面竟裹着片干花瓣——都是些被时光泡软的念想,硬不起来了。
“又过了许多年,场大水冲垮了那面石壁。”先生的声音里有了释然,像淤塞的河道终于通了,“泥水里滚出个桐木盒,盒盖缝里还卡着片干菱花,枯得像片老茶叶。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双绣了菱花的布鞋,鞋底纳着‘平安’二字,针脚密得能数出个数来,每针都像用了全身的力气,线尾藏得极巧,像怕被人看出心思,又像怕自己忘了。”
伙计又来添茶,壶盖碰撞的“叮当”声像串小铜铃。“后来才知道,”他笑着接话,露出两颗小虎牙,“那布鞋是菱娘亲手纳的,阿橹走时穿的那双磨破了底,她就照着样子做了双新的,鞋码比着他的脚量的,说等他回来正好能穿。鞋里还塞着片晒干的菱花,是当年阿橹别在她发间的那朵,枯成了褐色,却仍带着点香——我祖母说,她小时候还见过那片花,放在鼻尖闻,能闻见点湖水的腥甜。”
堂外忽然起了风,吹得窗棂的缠枝莲影晃个不停,像谁在外面摇着扇子。断桥边的姑娘已经走了,石栏上的菱花环还在,风过时转得像个小轮盘,花瓣上的露水洒在青石板上,晕出的湿痕渐渐连成了线,像谁写了半行的信,开头是“阿橹”,结尾还空着。
阿禾的行囊轻轻晃了晃,里面的塔铃花干蹭到了拓纸,发出沙沙的响,像菱娘的头发在石壁上摩擦的轻响,又像阿橹的船桨划过水面的声。她忽然想起行囊底层的碎瓷片,边缘沾着的菱角绿原是菱叶的汁液,当年菱花镜摔碎时,定是落在了菱叶堆里,才染了这抹青——就像有些牵挂,沾了谁的味,就再也洗不掉了。
“去年清淤,我们还从石壁根挖出过几片绣着菱花的布角。”伙计擦着桌子说,抹布在桌面上划出“沙沙”声,“青灰色的布,上面绣着绛色的菱,线脚里卡着点青苔,老太太们说那是菱娘的嫁妆布,被水浸得透了,摸起来软乎乎的,倒像块养了多年的软玉,捏着能感觉到点温乎气。”
阿禾把碎瓷片放进锦囊,和塔铃花干、拓纸挤在一起。锦囊的布面上绣着朵莲蓬,此刻倒像把菱花镜、木梳、布鞋都收在了一起,沉甸甸的。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三潭的水总那么暖——里面泡着太多这样的故事,菱娘的花,阿橹的镜,石匠的铃,还有拓纸上的“与妻同游”,都在水里慢慢熬,熬成了西湖的魂,稠得化不开。
喜欢素心传请大家收藏:(m.20xs.org)素心传20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