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灰烬在石屯外打着旋,像一群无家可归的游魂。
三十一日,说长不长,说短却足以让一座城的火苗熄成余烬。
马小微站在疤火祠前,脚边是半块焦黑的锅底,边缘裂如蛛网,内壁结着厚厚的炭垢。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那道最深的裂痕,仿佛在触碰一道旧伤。
火之心刻印在她心口微微发烫,不再是初时那温顺的波纹,而是纵横交错的伤痕,像一部用痛写成的史书,沉沉压在她的呼吸之间。
就在昨夜,器查队来了。
黑甲如铁,铁靴踏碎了三户人家的门槛。
他们翻箱倒柜,将灶台拆开,把炉膛掏空,凡带火痕的器具,一律收缴。
一个老妇跪在门槛上,抱着她出嫁时娘亲塞进包袱的陶甑,泪流满面:“这是我熬过饥年、煮过月子的甑啊!它没烧过逆火,只熬过人情!”
官差冷笑,一矛砸下。
“啪——”
陶甑碎裂,裂纹如血绽开。
那一瞬,马小微分明看见,空中一缕极淡的火光轻轻颤了颤,像被割伤的喉咙,发出无声的呜咽。
她没动。
她不能动。
但她记下了——每一个被砸碎的锅,每一根被折断的钳,每一捧被扬起的灰。
林羽是拂晓回来的,脸上沾着夜露与尘土。
他将一包灰烬递到她手中,声音压得极低:“运去了城外净火坑,底下埋了‘器熄阵’。”
“用碎器残火为引,反抽地脉火流?”马小微接过灰,指尖一捻,灰中竟泛出细微的暗红颗粒,如沙却带磁性,触手生寒。
“是钝火尘。”情报官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手中托着一只琉璃管,内里灰烬正缓缓沉降,“长期吸入,经络火脉会像被锈住的铜管,火感退化,控火者三年内退为凡人。”
马小微笑了,笑得极冷。
“他们怕的不是锅黑,是锅还能烧。”
她站起身,将那包灰烬缓缓倒在桌面上,像在铺开一幅地图。
“那就让他们看看——烧不烂的,不是器,是手。”
当夜,废窑背风处,三张破桌悄然摆开。
没有旗,没有号,甚至没有一盏灯。
只有几块碎砖围出一圈矮灶,灶上架着那口补了三处铜丝的焦锅。
锅是她亲手拼的,用旧针线穿铜丝,一针一线,像在缝合一段被撕碎的记忆。
第一桌,收残器。
有人悄悄送来被砸弯的灶钩,有人摸黑放下冻裂的陶碗,还有人抱着半截铁钳,手抖得不敢抬头。
第二桌,修旧物。
马小微不代修,只教。
“火认手,不认新旧。”她将断钳夹住柴枝,轻轻一拨,火星跃起,“你信它能燃,它就不会辜负你。”
第三桌,教点火。
一个少年蹲在角落,用碎陶片拼成小炉,手心全是汗。
他试了七次,火绒才终于接上那缕微弱的引信。
火光“噗”地亮起,映在他脸上,像一道新生的刀痕。
他怔住了,眼眶突然发红。
那是他十年来,第一次自己点起的火。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
没人说话,但眼神亮了。
火苗在焦锅底跳动,野菜糊咕嘟冒泡,焦香混着土腥味飘散开来。
有人低声道:“这锅……比我小时候用的还热。”
马小微笑了,掀开锅盖,舀了一勺,递过去:“锅黑不怕,只要它还肯热。”
风从窑口灌进来,吹得火苗东倒西歪。
但她没盖盖子。
她要让这火,被所有人看见。
远处,山脊上,一道黑影悄然退去。
三日后,北风更烈。
废窑外,残器越堆越高,像一座沉默的坟。
而那口焦锅,仍静静蹲在灶上,锅底余火未熄,铜丝缝合的裂口微微发红,仿佛有心跳。
马小微坐在灶前,掌心贴着火之心刻印,闭目凝神。
她听见了——
地底深处,火脉在呻吟。
百姓掌心,火感在苏醒。
而那些被砸碎的钳、被焚毁的甑、被深埋的灰……
它们的痛,正顺着火灵的脉络,一寸寸回流。
她睁开眼,望向北方尘烟将起的方向,轻声道:
“你们要灭火,却不知——”
“火,从来不怕黑锅。”
“只怕,没人再敢举火。”
风停了。
火未熄。
焦锅边缘,一缕极细的火线,悄然爬上了铜丝缝合处,像在……试炼。
第三夜,朔风如刀,割裂了天幕,也撕开了疤火祠外最后一丝宁静。
火光未熄,那口焦锅仍蹲在残砖垒成的矮灶上,铜丝缝合的裂口微微发红,像一颗不肯闭合的眼。
废窑前,残器越堆越高,已不再是杂乱的废料,而是一道由断钳、碎甑、焦炉、破甑垒成的环形高墙——低矮却厚重,沉默却森然。
百姓们不再躲藏,他们三五成群,手握残器,围灶而立,像守着最后的炉心。
马小微立于中央,掌心贴着心口的火焰之心刻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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