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韫连午膳都没顾得上吃一口热乎的,匆匆离了凤阁台。
坐在马车里,就着清水胡乱啃了几口冷硬的胡麻饼,权当充饥。
饼渣簌簌落在官袍前襟上,他也无心掸去。
只揣着手,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他就不该放那个秦文远进门。
他奶奶的,纯属给他找事儿!
贪墨贡品,还是最顶级的龙脑香;
暗中与澄园那等藏污纳垢之地做交易;
还涉及赈灾款项的贪腐!
这秦文远简直是狗胆包天,更麻烦的是为了保命,还供出了一条关于世家在凤京秘密联络人的情报线。
这事儿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身为宰相断然没有隐瞒不报的道理。
而且必须立刻、马上报上去,一刻都耽搁不得!
马车刚在巍峨的宫门前停稳,裴玄韫便撩袍下车,步履匆匆。
凭着宰相的金鱼袋和通行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直入宫禁深处。
作为当朝首辅,他自然享有随时求见陛下的特权。
御书房内,冷香袅袅。
女帝秦明凰端坐御案之后,正批阅着奏章。
裴玄韫恭敬行礼后,将那份秦文远的奏折呈上。
秦明凰接过,不动声色地展开。
奏折上的内容自然没什么新意,她凌晨时分刚看过,还让人原样放了回去。
即便如此,她还是一字一句又读了一遍。
“裴相,”女帝放下奏折,抬起凤眸,“此事你什么想法?”
裴玄韫谨慎措辞道:
“回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核实秦文远所供之情报是否属实。
若属实,则按图索骥,依法严办,清除隐患,此乃国法纲纪所在。”
“哦?”秦明凰眉梢微挑,语气听不出喜怒,“不打算给秦文远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了?”
裴玄韫心中一沉,声音异常坚定:
“陛下明鉴!宗室官员身负皇恩,竟敢勾结世家、图谋不轨,其罪当诛!
秦文远所犯诸事,桩桩件件皆是大逆不道,罪不容恕。
区区一条情报,不够。”
他深知此刻必须与秦文远切割得干干净净,态度更要无比鲜明。
“行,”秦明凰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语气干脆利落,“那就依裴相所言。”
啧……裴玄韫心头那根弦瞬间绷紧,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不对劲!
秦文远犯下的事,哪一件不是掉脑袋、甚至可能株连的大罪?
他来求救,自己这边递上刀子,陛下却如此轻描淡写地就采纳了“依法办”的建议?
连一句多余的追问、一点雷霆震怒的迹象都没有?
伴君多年,裴玄韫的嗅觉何其敏锐,他立刻便觉察出来,恐怕陛下对秦文远的所作所为早已了如指掌。
按兵不动,迟迟未处理,定是另有深意。
自己这是赶巧撞上了,稀里糊涂地当了回毫无用处的传声筒。
纯属被秦文远这蠢货拖下水,白白惹了一身骚,倒霉催的!
御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秦明凰见裴玄韫还杵在那儿,眉梢再次微挑:“裴相还有事?”
裴玄韫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踌躇,硬着头皮道:
“这个……陛下,臣确有一事,斗胆请教。”
“但说无妨。”
“臣是想问,”裴玄韫斟酌着词句,老脸微热,“为赫连朝露扬名而作的那几首诗词,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为了给那位边庭姑娘造势,他可是亲自出面。
舍了老脸、许下好处,才请动一位诗坛耆老出手,精心炮制了几首上佳之作。
结果呢?全没用上。
人家赫连朝露拿出来的诗词,意境之高远、才情之卓绝,把他准备的那几首衬得如同瓦砾之于珠玉。
这事儿一直让他如鲠在喉,今日借着奏对的机会,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秦明凰闻言,那双沉静的凤眸里倏地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
她挑了挑眉,一点没打算藏着掖着,红唇轻启,缓缓吐出两个字:
“小六。”
“谁?”
裴玄韫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下意识地反问出声,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秦明凰好整以暇欣赏着宰相难得一见的呆滞模样,慢悠悠地又重复了一遍,
“昭玥,是小六昭玥写的。”
晴天霹雳库嚓一声!
裴玄韫只觉得一道闪电,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劈在他的天灵盖上!
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当场。
素来沉稳如山、喜怒不形于色的老脸上,此刻只剩下极致的空白与茫然。
嘴巴无意识地大大张开,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下巴颏儿就跟脱臼了似的,半天合不拢。
那双阅尽世事、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此刻瞪得溜圆,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
这绝对是御前失仪的大不敬,但秦明凰非但一点不生气,反而心情大好地端起茶盏,悠悠然啜饮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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