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巨灵山,风依旧干燥而冷冽,呜咽着吹过焦黑的岩壁。新生的还灵草在焦土上星星点点地冒出绿意,与这片死寂的土地形成无声的对比。
七公主悄然来到他身后,声音平静无波:“仙胞的下落,我问过母后了。她让我不必操心,也叫你别再打听。母后还说……她也不知具体所在。”她略作停顿,又道,“至于那个用来诱敌的假身,已被雷部雷震子接管,押送往无人知晓之处。”
杨十三郎轻轻叹了口气:“连如何处置,也要对我保密了么?我只是……想阿槐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眼角却隐隐泛起了泪光。
七公主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许久,她从身后轻轻抱住杨十三郎,温柔地摇晃着。山风卷起一小片灰烬,慢悠悠地从他们眼前飘过。
旬月光景转瞬即逝。
山巅那个曾吞噬光线的“浊世奇点”早已湮灭,满地的狼藉虽经数次清理,却依然残留着惨烈的痕迹。焦黑的土地如同巨大的伤疤,蜿蜒龟裂,触目惊心。几缕残存的魔气如不甘的游魂,在断壁残垣间袅袅盘旋。空气中混杂着刺鼻的硫磺味、焦糊的血腥气,还有一种如同雨后泥土被翻起后又经烈火灼烧的怪异气味,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这些日子,杨十三郎常独自立在一处突兀耸立的断崖上。玄色袍服在带着凉意的山风中轻轻拂动,恰似他此刻的心境——空茫,疲惫,什么都懒得去想。他俯瞰着下方无边无际的焦土,目光沉静如深潭,不见其底。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将天边云霞与他脚下的土地一同染成一片赭红,悲壮而苍凉。
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躺着半截焦黑、断裂的枪尖——那是焚天枪的残骸,七把叉留下的最后遗物。指尖摩挲着冰冷的断口,仿佛还能感受到最后一刻那焚尽一切的炽热。
脑海中,画面纷至沓来:是七把叉化作火焰流星,义无反顾撞向奇点的决绝身影;是朱风浑身浴血,犹自咆哮酣战的悍勇;是无数熟悉的天兵神将在他面前接连倒下,化为冰冷尸骸的瞬间。
“胜利……”杨十三郎唇间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涩意。这胜利的代价,太过沉重。守军十不存一,仙山化为焦土,多少昨日还曾谈笑的面孔,已天人永隔。他恪守天规,擒获元凶,维护了天庭法度的威严,可这份威严,是由无数的鲜血与生命堆砌而成。唯一的正道,难道必须用如此多的鲜活生命来奠基吗?
正沉思间,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戴芙蓉缓缓走近,在他身侧稍后一步处停下。她脸色仍有些苍白,仙魂受损非一时可愈,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澈与坚定。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陪他站着,一同望向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巨大“伤疤”。山风掠过,吹动她额前的几缕发丝。
良久,杨十三郎才再次开口,声音不高:“抚恤之事,进展如何?”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远方。
戴芙蓉轻声回应:“阵亡将士的名录已初步核定。依天条,抚恤金和仙蜜会尽快发放至其族裔手中。伤重难愈者,也已安排接入瑶池静苑调养。”她顿了顿,声音微沉,“只是……有些伤势,非药石能医。恐需极漫长岁月,方能稍有起色。”
杨十三郎沉默地点了点头。仙蜜、疗养,皆是常例。可再丰厚的抚恤,又怎能真正填补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心中的空洞?他握紧了手中的枪尖残骸,那冰冷的触感直透心扉。
“知道了。”所有的沉重与无奈,都压在了这简短的回应之中。
直到天色明显暗下,杨十三郎才长长叹了口气:“回去吧,卷宗房里,还有堆积如山的案子等着。”
戴芙蓉迎上他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不再多言,一前一后,踏着焦黑的土地离去。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已与这片焦土融为一体。
仙鹤寮首座府邸的后院,书房门窗紧闭,将外间的喧嚣隔绝开来。香炉里青烟笔直上升,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杨十三郎坐于案前,玄色衣袖堆叠如云,正批阅着战后积压的卷宗。朱笔落下时比往日更重三分,仿佛要将某种情绪也一并钉进字里行间。
窗外隐约飘来后院几位仆人的低声议论:
“……当真拒了‘青案子’?那可是万年未有之殊荣啊……”
“首座大人的心思,着实难测……”
戴芙蓉端着新沏的凝神茶进来时,正看见杨十三郎撂下朱笔。笔杆与青玉笔格相撞,发出清脆一响。她将瓷盏轻轻放在案角,茶汤澄澈,映出他紧锁的眉头。
“又送来了三份邸报,”她声音放得极轻,“都在说……‘青案子’的事。”
杨十三郎眼皮都未抬,伸手取过最上面一份待审的卷宗——那是关于雷部阵亡将士抚恤核验的文书。他的指尖在名单上缓缓划过,在每个名字上都停留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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