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晨曦，薄得像一张廉价的描金窗纸，糊在彻夜通明的摩天楼群外立面上。昨夜残留的霓虹光影尚未完全被天光吞没，顽强地在玻璃幕墙的棱角处晕染出疲惫的玫红与迷幻的幽蓝。蔡金莹裹着那件吸饱了寒气、依旧浸着泡面油渍的旧冲锋衣，走出租住的老楼门洞。
空气中没有泥土或植物的气息。只有一种经过精密过滤和调试的、城市森林专属的“晨风”：低温新风系统混合着中央清洁塔释出的化学香氛，一丝不苟地驱散最后一点属于自然的清冽，代之以一种冰冷、光滑、略带甜腻的“洁净感”，如同覆盖在精密仪器表面的纳米涂层。街角那个巨大的“氧·未来”全息广告柱还在循环播放：蔚蓝星球背景前，穿着紧身速干衣、身材完美的虚拟人，正矫健地完成一个虚拟攀岩动作，画外音深情而富有磁性：“纯净每一口呼吸，掌控每一个清晨！”
她麻木地汇入人群。早高峰的栖霞路人行道像是条被精密编程的传送带。无数张脸在身前身后无声疾走、穿梭、交汇。大多数年轻面孔都笼罩在降噪耳机或智能眼镜投射出的私密光幕之下，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只剩下眼球因高速接收信息而快速滑动、略显空茫的疲惫。步伐急促，步幅精确，目标明确——写字楼、格子间、下一个打卡点、当日需要燃烧的生命时长兑换的数字薪酬。
路两旁，巨幅流光屏如同瀑布般冲刷着视觉神经：
“…大秦科技‘盘古7号’AI芯片突破摩尔定律壁垒，即将引领全维感知时代！”画面里是穿着无菌服的研究人员在闪银色的超净室中操作着无人能懂的核心单元。
“‘云裳羽衣’定制幻装秀引领元宇宙消费新生态！数字分身即将拥有你的现实衣橱！”屏幕上流光溢彩的虚拟模特身披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材质华服，在数据粒子风暴中摇曳生姿。
“…‘温馨家’速食料理包全面升级！锁鲜科技，还原母亲的味道，三分钟慰藉都市漂泊心灵！”一碗金黄浓郁、浓稠度恰到好处的汤羹被纤纤玉手捧起，虚拟蒸汽袅袅升腾。汤的表面漂浮着饱满规整的合成肉粒和翠绿得不像真物的蔬菜颗粒。
这些信息如同冰冷的电子雨点，浇不熄蔡金莹胸口那团被灰烬和绝望堵塞的硬块。她的目光穿过那些光鲜亮丽的幻影，落在前方路口。
血碑无声·宁波港的落日
宁波港的黄昏，是掺了铁锈的。咸腥的海风卷着防波堤上凝固的黑色油污味，吹过临时搭建的“英魂台”。台子简陋，几根粗大的原木支着蒙了层褪色红布的台面，在咸湿的海风里咯吱作响，远不如镐京“英魂园”万分之一的气派。台下没有无边无际的冰晶白花，只有黑压压攒动的人头，大多是穿着破旧号衣的港口力夫、脸上沾着煤灰的船厂工匠、裹着头巾的渔妇，还有更多从广南州逃难而来、眼神空洞的流民。他们沉默地挤在一起，汗味、海腥味和一种更深沉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蔡金莹裹紧了那件洗得发白的冲锋衣，挤在人群边缘。她胸前挂着“昊天镜”的记者证，像一块烙铁，烫得她心口发慌。几天前在杭州“苍穹”大楼里的冰冷驱逐，陈文理主任那句“情绪太down”的评语，还有硬盘被丢进“废弃素材”收纳箱的闷响，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她本不该来，可双脚像有自己的意志，还是踏上了开往宁波的最后一班运输艇。也许，只是为了再看一眼真实。
“时辰到——！” 一个沙哑的声音撕裂了沉闷。是港务局的老文书，嗓子早被海风和劣质烟叶熏坏了。他没穿官袍，就一件浆洗得发硬的灰布褂子，手里没有金丝楠木的惊堂木，只有半截锈迹斑斑的船用汽笛，被他用尽力气吹响。
呜——！
凄厉悠长的汽笛声，像受伤海兽的哀鸣，撞在乌墨淬玄钢的城墙上，又反弹回来，在拥挤的人群上空久久回荡。不是哀乐，却比任何哀乐都更揪心。
三具覆盖着褪色炎龙旗的棺椁，被八名同样穿着破旧号衣、脸上带着新伤旧疤的港口力夫，用肩膀扛着，一步步挪上英魂台。棺木是最普通的铁杉木，没有雕花，没有金漆，边角甚至有些毛糙，在夕阳下泛着黯淡的光泽。覆盖其上的炎龙旗，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旗面上沾着洗不掉的暗褐色污渍——不知是血，还是海港特有的油泥。
“第一位，” 老文书的声音抖得厉害，他展开一张被海风揉得皱巴巴、边缘还沾着几点油污的纸，“史国立，金仙位业，儒家门庭。”
人群里响起压抑的抽泣。蔡金莹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死死攥着身边一个半大少年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孩子的肉里。那是史国立的遗孀和幼子。少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岩石般的麻木。
“东莞港外，归墟海眼边缘，” 老文书念着，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里磨出来，“为阻‘赤潮’聚合体搭成血肉浮桥过江，史仙师……自爆金丹，引浩然正气入归墟煞脉，炸断孽桥根基……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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