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秋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柳氏连忙将儿子揽入怀中,温言道:“珂儿莫怕,爹爹是去做官的,专抓坏人。”
陈砚秋心中苦笑。抓坏人?他自己如今就像是惊弓之鸟,又能抓得了谁?江南,那个素称文教鼎盛、鱼米之乡的地方,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船只驶入汴河主干道,顺流而下。两岸的景色逐渐由繁华的市镇变为开阔的田野,秋收已过,田地间显得有些寂寥,偶见衣衫褴褛的农人在田间地头拾取遗落的稻穗。更远处,一些村落显得破败,与记忆中《清明上河图》里的富庶景象相去甚远。
“花石纲…”陈砚秋脑海中闪过这三个字。离京前,他查阅过一些江南的卷宗,知道东南一带,尤其是两浙路、江南东路,为供应官家艮岳奇石、珍稀花木,朱勔等人借“花石纲”之名,横征暴敛,弄得民怨沸腾。这沿途所见,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航行数日,过了应天府(今商丘),两岸景象愈发显得凋敝。这日午后,船只在一处不大的码头临时停靠补充给养。陈砚秋在舱中看书,忽听得岸上传来一阵喧哗吵闹之声,其间夹杂着妇孺的哭泣和官差的呵斥。
他微微蹙眉,起身走出船舱。只见码头上,十几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正驱赶着一群百姓,地上散落着一些简陋的包裹和破旧家什。一个老汉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官爷,行行好,这祖坟实在是迁不得啊!就这几亩薄田,也被划了进去,叫小老儿一家怎么活啊!”
为首的班头一脸不耐烦,一脚踢开老汉身边的破包袱,骂道:“刁民!朝廷征用此地修建‘神运昭功石’的堆垛场,乃是皇命!尔等敢抗旨不成?速速滚开,否则枷号示众!”
陈砚秋听得“神运昭功石”几字,心中了然,这又是为花石纲准备的巨石之一。看这情形,为了运输这块巨石,不仅要占用民田,甚至连人家的祖坟都要强行迁移。
柳氏也闻声出来,站在陈砚秋身边,低声道:“官人,此事…我们还是不要插手为好。”她久在汴京,深知“花石纲”背后牵扯的巨大利益和权势,绝非他们一个被外放的学官能过问的。
陈砚秋看着那哀告无门的老人,看着那些面露惶恐、敢怒不敢言的百姓,又看了看趾高气扬的官差,胸口那股熟悉的憋闷感又涌了上来。他想起了聚奎堂上那泛青的六个字——“问江河清浊之本”。这江河之浊,又何止在科举考场?这沿途所见,无处不是浊流滚滚!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但他终究什么也没做。他现在的身份,他的身体状况,都不允许他冲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老汉被衙役粗暴地拖走,看着那些百姓在呵骂声中,扶老携幼,哭哭啼啼地离开故土。
回到船舱,陈砚秋久久无言。柳氏默默替他斟了一杯热茶。
“这花石纲之害,竟至于斯。”陈砚秋叹了口气,声音低沉。
柳氏在他对面坐下,轻声道:“妾身家中行商,也曾听闻。朱勔父子在苏杭一带,权势熏天,凡士庶之家,有一石一木稍堪玩味,即领健卒直入其家,用黄封表识,指为御前之物…搬运之时,破墙拆屋而去。受害者稍有怨言,即被诬以‘大不恭’之罪,倾家荡产者不知凡几。”她顿了顿,看着丈夫的脸色,“江南官场,盘根错节,多与朱家有所牵连。官人此去,巡查学政乃是本职,这些…这些经济事务,还是…”
她还是说出了“少管为妙”四个字,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陈砚秋知道妻子是为他着想。他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然而,学政与民生、与吏治又岂能完全分开?士子们寒窗苦读,若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尽是这等贪腐横行、民生疾苦,他们的文章策论,又能有几分真心?那科举选拔出的,又会是怎样的官员?
他想起离京前,赵明烛托崔月隐传来的那句话——“江南士林水深”。这“水深”,恐怕不仅仅是指科举本身的弊端,更是指这污浊不堪的大环境对士子心态的侵蚀与扭曲。
几日后,船只进入淮南路,距离江宁府越来越近。天气果然如崔月隐所说,变得潮湿闷热起来,与汴京的干爽秋凉迥异。陈砚秋的旧伤在这种天气下更觉不适,咳嗽也频繁了些。
这日傍晚,船只停靠在一处较大的市镇过夜。陈砚秋服过药,在舱中休息,柳氏带着陈珂在甲板上透气。忽听得邻船传来一阵朗朗的读书声,语调激昂:
“…夫君子之学,在于明道济世。今朝堂之上,豺狼当道,括敛无度,东南之民,膏血殆尽!我辈读圣贤书,岂能只求功名,罔顾生民倒悬之苦?”
声音年轻,带着一股愤世嫉俗的锐气。
陈砚秋心中一动,披衣起身,走到舱外。只见邻船是一艘普通的客船,船头站着一名青衫士子,约莫二十出头年纪,身形瘦削,面容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正对着一两个同伴慷慨陈词。他的同伴似乎有些不安,不时左右张望,低声劝他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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