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2日 晨7:15
起重机吊臂在晨雾里划出银灰色弧线时，赵环正用激光测距仪反复校准美术馆中庭的坐标原点。第三遍测量数据跳出的瞬间，集装箱卡车轮胎碾过碎石路的声响从东侧入口漫过来——郭静的陶土装置终于抵达。
他收起仪器转身时，正看见郭静踮脚踩着卡车踏板，将帆布罩一角掀开。晨露在陶片边缘凝成细小的珠，被她指尖扫过的地方，土黄色表面泛起哑光的潮痕，像某种生物的皮肤在呼吸。"最上层是'星轨切片'系列，"她仰头对他喊，声音裹着雾气有点发闷，"昨晚补烧到凌晨三点，釉色刚够干透。"
起重机挂钩穿进吊装带的刹那，赵环注意到她袖口沾着新的陶泥，指甲缝里还嵌着浅褐色的颗粒。这让他想起上周在她工作室，看见她跪在陶窑前，用同样沾着泥的手指去试窑壁温度，侧脸被火光映得发红。
上午9:32
第一组陶土模块起吊至十二米高度时，风速突然超过安全阈值。赵环按下暂停键的瞬间，郭静已经踩着脚手架爬了三层。"让我看看接缝处。"她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带着喘息。
他仰起头，看见她正用手指卡量陶片与钢构支架的间隙。晨光穿过她耳后的碎发，在陶土表面投下细碎的影，那些经过千度窑火淬炼的土块，此刻竟显得像某种温热的器官。"左边第三块有点歪，"她忽然低头对他说，睫毛上还沾着点灰，"误差超过五毫米了。"
赵环翻开施工手册，第17页的红色批注是他昨夜加的："陶土部件允许±3mm安装误差"。但当他举起对讲机准备让吊车微调时，却看见郭静正用掌心轻轻推抵陶片边缘，她手腕发力的弧度，和他在图纸上标注的力学支撑点奇妙重合。
午间12:07
工人食堂的不锈钢餐桌上，郭静铺开的餐巾纸上画满了弧线。"你看这里，"她用筷子蘸着番茄汁在纸上画了道波浪，"陶片的叠压角度应该随光线变化，就像河床里的石头会跟着水流调整姿态。"
赵环的餐盒里，米饭被他摆成了标准的矩形。"结构计算要求所有承重面必须保持水平。"他说着用勺子在饭粒边缘划出直线，却发现那线条不知不觉向她画的波浪倾斜了两度。
窗外突然飘起小雨，雨滴打在食堂玻璃上的轨迹，恰好与餐巾纸上的两道线形成锐角。郭静忽然笑起来："你看，连雨都知道该选哪条路。"
下午3:45
安装到第五组"春水漩涡"装置时，意外发生了。一块直径八十厘米的环形陶片在对接时突然开裂，细缝像道闪电爬过釉面。郭静的手指抚过裂痕的瞬间，赵环听见她吸气的声音。
"是运输时的共振导致的。"他蹲下身检查钢构底座，发现防震垫的压缩量比参数值多了0.2厘米。郭静却突然从帆布包里掏出工具箱，捏起特制的陶土补料开始填补缝隙。"窑变时也会有这种冰裂纹，"她低着头说话，发丝垂下来挡住脸，"有时候缺陷会让作品记得自己走过的路。"
他看着她将补料抹进裂缝，指腹的温度似乎比陶土本身更高。阳光穿过中庭玻璃，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陶片形状的光斑，那些光斑随着云层移动，像在她皮肤上缓缓流淌。
傍晚6:18
最后一块陶片归位时，夕阳正从西侧高窗斜切进来。整组装置在暮色里泛起暖黄的光，陶土表面的指纹印记被光线放大，赵环忽然看清郭静留在上面的掌纹，与他设计图上的受力分析网格惊人地吻合。
郭静站在装置中央转圈，裙摆扫过陶片发出沙沙声。"你听，"她停下来说，"它们在跟建筑说话呢。"穿堂风掠过陶片阵列，确实传来某种低沉的共鸣，像很多个细微的声部在合唱。
赵环拿出手机拍下这一幕，取景框里，郭静的身影与陶土装置融成整体，那些坚硬的线条与柔软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分不清边界。他忽然想起昨夜修改的施工日志末尾，不知何时写下的一句话："理性的坐标，终将为感性留出误差允许范围。"
夜8:02
工地照明灯亮起时，郭静正在给陶片做最后的封釉保养。她的手指蘸着特殊溶剂划过陶土表面，那些原本哑光的地方渐渐透出温润的光泽，像被注入了某种生命力。
赵环抱着两套备用工作服走过来，递过去时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腕。两人同时缩回手的瞬间，看见彼此指尖都沾着同样的土黄色——他的来自检查支架时蹭到的陶粉，她的来自白天的修补工作。
"明天要做灯光调试。"他看着她把工作服往帆布包里塞，拉链卡住布料的声音在空旷的中庭里格外清晰。郭静点点头，忽然从包里掏出个小陶罐："给你的，今天补裂缝剩下的料捏的。"
罐身上布满细密的指纹，在灯光下像圈着无数个小太阳。赵环接过来时，发现罐底刻着极小的字："误差即呼吸"。
夜10:00
施工日志的最后一页，赵环画下了装置的最终位置坐标。但在那些精确到毫米的数字旁边，他鬼使神差地用铅笔涂了片模糊的阴影——那是郭静站在装置中央时，裙摆扫过陶片的范围。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临时搭建的防护网，在图纸上投下网格状的光斑。他忽然想起郭静傍晚说的话，侧耳细听，似乎真的有微弱的共振声从楼上传来，像陶土在跟钢筋讲述窑火里的往事。
手机屏幕亮起，是郭静发来的消息："明天带点松柴来，想在装置周围烧点木屑，让陶土记住这里的空气味道。"
赵环回复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最终只打下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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