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生亦不多言,习惯性地将面饼放入那只小手中,想了想,又递过一个装满清水的小葫芦,以防她噎着。
一青年,一幼女,并肩而坐,面朝龙海。
海浪层层叠叠涌来,又悄无声息退去。
“想听故事吗?”继生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言语的微哑。
等了半晌,身边毫无回应。他侧首看去,只见小女孩正歪着头,满脸困惑,显然一个字也没听懂。
良久,小女孩才迟疑地开口,吐出一串音节古怪的方言:“你…在说什么呀?”
继生闻言,亦是茫然。
但他很快明白过来,这是言语不通。
他说的是通行大凌州的官话,而这海边渔村,自有其隔绝世外的俚语。
幸而早年行走武道长城,见识过各色人物,也曾思虑过远游他州言语不通之困,便下苦功学遍了天下七大方言州的官话。
他依次用不同州的官话,将那句“想听故事吗?”重复了一遍。
当说到云平州官话时,小女孩眼中困惑的浓雾终于散开些许,亮起一丝微弱的光。
“故事?”她眨巴着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声音细细的,“嗯…大哥哥想说,我就听听看呀。”话语间还带着生涩的模仿腔调。
继生抬眼望了望天色,朝霞初染海平线,是个晴好的清晨。他缓缓道:“是讲我和我徒弟的故事。可能很短,也可能…很长。因为,从未与人讲过。”
“那…为什么现在又想讲了呢?”小女孩好奇地问,小口啃着面饼。
继生目光落在她沾着沙尘、却难掩精致轮廓的小脸上,尤其是那头被污垢遮盖、仍顽强透出几分淡蓝光泽的短发。
他沉默片刻,才道:“兴许…是这海风吹得太久,有些话,便自己溜出来了。”
从日上三竿,讲到暮色四合。
小女孩异常安静地听着,继生也难得地、平静地叙述着。
那些刀光剑影,那些生死离别,那些欢笑与血泪,在他口中流淌而出,竟如旁观他人之事。
最后,他望了一眼沉入海平线大半的夕阳,轻轻叹了口气:“原来一个人的一生,讲起来,也不过是几个时辰的光景。许多人的一生,更是短得只需一个晌午,一个黄昏。”
小女孩一直默默听着,此刻却忽然抬起头,那双蓝眼睛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清澈,她小心翼翼地问:“先生,您的故事…为什么听起来苦苦的?一点也不好听……”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而且这样一脸平静的讲不出来,您......一点也不悲伤吗?”
继生目光投向远处被暮色染成深蓝的海面,声音平淡无波:“好像悲伤过了,就不必再悲伤了。”
“而且,”他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谁告诉你,他们就一定死了?”
小女孩眼睛一亮:“那…他们还活着?”
继生目光似乎穿透了沉沉暮色,望向某个不可知的远方:“当然活着。就在昨日,我还亲自带他们搬进了一个新家……很大很大的新家。”他语气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只是他自己也未曾察觉,说这话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近乎疯狂的执拗。
小女孩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异样,她盯着继生的侧脸,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
“倒是你,”继生从那种虚无的回想中抽离,转过头,目光第一次认真地落在小女孩脏兮兮却难掩灵秀的小脸上,“吃了我这么多天的干粮,听了我一下午的故事,连口酒都舍不得带?”
小女孩一只眼睛顿时眯了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带着点小无赖的理直气壮:“那不然呢!先生!我只是个小乞儿呀!难不成还要我去讨钱?讨来的铜板都拿去给你换酒喝吗?”她学着继生的语气,把“先生”两个字咬得有点重。
继生像是“恍然大悟”,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慢悠悠地拖长了调子:“哦——你也知道你是个乞儿啊!”
小女孩那双湛蓝的眸子滴溜溜一转,忽然漾开一个狡黠又甜美的笑容,带着点讨好的意味:“要不这样,先生!您收我做徒弟吧!做您的…嗯…第四个弟子!您养徒弟,天经地义,是不是?”
她话音未落,便见那年轻人脸上瞬间堆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天下之大谬的话。他撇了撇嘴,又用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腔调,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你、也、知、道、自、己、是、个、乞、儿、啊!”
海风卷着细沙,掠过两人之间。
小女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气鼓鼓地瞪着他。
继生却已转回头,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深不可测的龙海,仿佛刚才那番对话从未发生,只有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那护身的无形剑气,在他身周无声流转,将几粒被风吹起的沙砾悄然弹开。
喜欢继先生和他的十个徒弟请大家收藏:(m.20xs.org)继先生和他的十个徒弟20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