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吸了一口带着焦糊味、药味和尘埃的空气。这是同福客栈的空气。和他幼年破茅草屋里弥漫的阴湿霉味截然不同,也和他成名后穿行于朱门豪户时闻到的熏香、铜臭甚至血腥气都不同。它混浊,嘈杂,真实。
“我……”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干涩,却不再撕裂刺耳,带上了种被雨水冲刷过石头的疲惫与干净。他的眼神第一次完整地、平静地扫过客栈里的每一个人:佟湘玉脸上那掩盖不住的精打细算与尚未完全褪去的心疼;白展堂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充满警惕和守护的姿态;吕秀才心疼地擦拭着那些书页的动作;李大嘴从厨房方向端出热气腾腾、蛋香扑鼻的羹碗时那咧开的大嘴;郭芙蓉轻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吕青橙好奇地打量着刚刚铁蛋落下的脚印;吕青柠则在一边皱着眉头思考着什么;龙傲天那副“老子天下第一懒得理你”却又站在不远处没挪窝的样子;祝无双脸上那纯粹温暖的“放着我来”的光芒;莫小贝眼底清澈的关心;公孙不惑如同古井般平静看透一切的眼神;甚至还有邢捕头心有余悸惊魂未定缩在角落、燕小六紧紧握着破锣快板仿佛那是精神支柱的样子……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阿楚和晏辰脸上。那两道目光无比复杂,里面有尚未完全散尽的痛苦麻木,有浓得化不开的感激,有重获新生的茫然无措,更有一种刚刚从自我搭建的牢笼中探头、笨拙而惶恐地环视世界的怯意。
“承蒙……不弃……” 张妙手极其费力地说出了这四个字,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双手撑着膝盖,摇晃着站了起来。那身破烂陈旧的长衫依旧挂在身上,空空荡荡,沾满尘土和血迹。但他挺直了那几十年来习惯了唯唯诺诺或倨傲算计的脊柱骨,竟意外地显出了几分久违的风骨。他不再看地上那堆散落的、他曾经视若性命的银钱,只对佟湘玉拱了拱手,动作还有些僵硬滞涩,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
“佟掌柜……那几张纸片……”他指的方向,正是祝无双刻意绕开、又被公孙不惑推到桌角的几张涂满古怪诊疗符号和旧账的泛黄纸张,“非药方,乃贫道昔年……胡乱记的……些许脉案,值不得大用。唯有那最后两张……”他顿了顿,像是在整理词汇,然后极其认真地说道,“是贫道早年于巴蜀深山偶得的一份‘祛毒避瘴、固本培元’的方子,略有小效……或……或可抵些……今日之失?”他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羞赧的试探,那副样子像极了初次拿出自己制作的粗糙小玩意送给恩人的穷小孩。那份“避瘴方”其实颇为难得,是他年轻时穷得没钱买药,只能遍寻山野,结合自己医术总结出来的,救治过不少穷苦山民。
佟湘玉那双眼睛里瞬间射出了“惊喜交加”的光芒,自动屏蔽了“避瘴”以外的所有词。好药方!等于源源不绝的客人和银子!“哎呀呀!张老先生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呢!”她一边笑得合不拢嘴地说着客套话,一边飞快地绕过柜台,亲自奔向那几张沾灰的纸,“放着我来!放着我来!”动作快得像练了凌波微步。
张妙手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类似苦笑的表情,但眼神是释然的。他最后再看了一眼那只静静躺在柜台角落、闪着柔和旧银光芒的小汤匙,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好一会儿,仿佛要把这个母亲留给他唯一的温暖印记,永远刻在眼底。然后,他艰难却无比坚定地转过身。不再迟疑,不再停留。他那枯瘦单薄的背影在破屋顶下残余的夕阳光线中被拉得很长很长,走向客栈虚掩着、透进外面世界光尘的大门口。
没有道别。没有煽情。只有那个被夕阳拉得老长,显得有些孤寂却又无比坚定的干瘦背影,一步步消失在门口那片光亮与尘埃交织的光景里。
佟湘玉终于抓到了那两张皱巴巴、沾着灰土的纸,顾不上脏,宝贝似的展开,对着夕阳仔细辨认上面晦涩的药名和剂量:“白芷三钱,苍术……嗯?这个字念啥?防风?唉!额滴琉璃盏虽碎啦,但这个方子要是熬出来能卖……”她兴奋地自言自语戛然而止,像是突然意识到场合不对,讪讪地闭上了嘴。
全息屏幕的最后,定格在客栈门口那片空荡荡的光亮中。最后几行彩色弹幕缓缓飘过:
【神医远去!钱包不疼啦!新药方get!佟掌柜这波血亏(琉璃盏)又血赚(避瘴方)!投资鬼才!】
【他带走了一毛不拔的恶名,留下了避瘴的药方和刮骨的勇气。张妙手,改名张新生可好?】
【刮骨疗毒,自废经脉!真正‘医者仁心’的觉醒!今日直播课满分!已录屏反复学习!(认真脸)】
【同福客栈:专治各种不服、心魔、穷病以及……坏蛋。疗程虽险,童叟无欺!期待下期!(手动狗头)】
直播信号在此刻稳定地、无声无息地缓缓暗了下去。夕阳的最后一抹残红透过破洞的屋顶,斜斜地投射进来,在客栈微尘弥漫的空气里拉出一道长长的、温暖的光柱。那光柱中跳跃的微小尘埃,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伤口被艰难撬开、脓血被挤出、新肉开始生长的漫长故事。
同仁仁术古来求,
义冢心针渡世愁。
金破瓦残光未寂,
玉匙不坠暖寒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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