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微的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细不可察的缝隙，借着微弱的光线，她看到了来人垂落的一角玄色衣袍，以及一双修长的手。是沈砚！
他走了进来，脚步依旧很轻，径直走向床榻。云微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冰冷而锐利，像是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那目光在她嘴角残留的暗红血痕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移开。
沈砚没有看她枕边紧攥着剑穗的手，也没有理会矮几上那碗纹丝未动的药。他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盖着的锦被边缘——那里，一片刺目的暗红血迹已经干涸发硬，像一块丑陋的疮疤，烙印在素色的锦缎上。那是她昨夜呕出的血。
沈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蹙起的弧度里，云微看不到半分怜惜，只有一种近乎嫌恶的冰冷。他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急于抹去痕迹的粗暴，一把将那床沾染了她生命污秽的锦被掀开！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云微单薄的身体，激得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她依旧死死闭着眼，维持着昏迷的假象，但指尖的剑穗几乎要被捏碎。
沈砚似乎毫不在意她的反应（或者说他认定她昏迷不醒），将那团沾满血污的锦被随意卷起，夹在臂弯。他转身，目光扫过矮几上那碗凉透了的药，脚步微微顿了一下。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仿佛那碗药的存在与否与他毫无干系。他抱着那卷污秽的被子，如同处理掉一件碍眼的垃圾，径直走出了房间，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再次恢复了死寂。只有那碗浓黑的药汤，在矮几上散发着越来越浓烈、越来越令人窒息的苦涩气味。
确认他离开后，云微才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尚未散去，一股更强烈的悲愤和屈辱便汹涌而至。他掀开她被褥时那嫌恶的眼神，他卷走血污如同丢弃垃圾的动作，还有那碗无声的、却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绝望的毒药……这一切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身体深处那股熟悉的、被毒物侵蚀的灼痛感再次蠢蠢欲动，喉间腥甜翻涌。不行！不能倒下！不能像垃圾一样，无声无息地烂死在这张榻上！一股近乎偏执的、支撑她活下去的恨意猛然爆发。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翻滚着从榻上跌落下来。冰冷的青砖地面激得她浑身一颤。她顾不上膝盖和手肘传来的剧痛，双手并用，狼狈地、不顾一切地朝着书案的方向爬去！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呛咳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肺腑间撕裂般的痛楚。
终于，她颤抖的手抓住了冰冷的桌腿，借力艰难地撑起上半身。视线因剧痛和虚弱而模糊晃动，但她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她伸出手，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猛地掀开了那方紫檀墨匣的盖子！
乌黑光润的新墨锭整齐地码放着，散发着那熟悉又致命的清冽松香。她抓起最上面的一块，冰凉的墨身贴在滚烫的掌心。她将它翻转过来，目光如同探针，一寸寸地检视着墨锭的底部——这是她昨夜昏沉中唯一未曾留意的地方。
墨锭底部，通常只有制墨工匠留下的简单印记。然而，就在她指尖触碰到那微微凹陷的刻痕时，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不是徽墨常见的松烟标记。
在乌黑墨体的底部，极其隐秘地，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线条扭曲怪异的图案。
那图案……像一只被荆棘缠绕、痛苦挣扎的鸟！
云微的瞳孔瞬间放大，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这个图案……她见过！在父亲书房最深处、那本锁在铁盒里的、记载着前朝秘辛和皇室阴私的《禁中录》残页上！旁边还有一行蝇头小楷的注释：“鸩羽纹，前朝秘制奇毒‘锁魂鸩’之标记。此毒无色无味，混于墨中，燃之生异香，久闻蚀骨销魂，状若肺痨，药石罔效……”
“锁魂鸩”！
原来……原来墨中那甜腻的气息，那日夜啃噬她肺腑的剧毒，竟是失传百年的宫廷秘毒！原来他每日送来的，不是什么松烟古墨，而是包裹着温柔假象的鸩羽！原来他不仅要她的命，还要她死得痛苦、缓慢、无声无息，死得如同那些最卑贱的、身染恶疾的肺痨病人！
“噗——！”
巨大的惊骇、绝望和滔天的恨意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脉上。云微再也支撑不住，一大口滚烫粘稠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毫无预兆地狂喷而出！
猩红的血雾弥漫开来，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温度，尽数喷洒在书案上。血珠溅落在那些摊开的、沈砚曾留下批注的书页上，瞬间洇开大朵大朵狰狞而绝望的红梅。血珠溅落在她紧握着的那块墨锭上，沿着墨锭底部那只扭曲挣扎的“鸩鸟”刻痕，缓缓地、粘稠地流淌下来，像是为它染上了泣血的羽翼。
她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顺着冰冷的桌腿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却感觉不到痛。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模糊，血色迅速弥漫了整个视野。最后一点力气，只够让她蜷缩起身体，如同受伤的幼兽，将那枚染血的、刻着鸩鸟的墨锭和兄长的剑穗，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一点余温，紧紧攥在胸前。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前，她涣散的视线似乎捕捉到矮几上那碗漆黑的药汤。浓稠的药汁表面，倒映着窗外惨白的天光，也倒映着她此刻倒在血泊中、如同破碎玩偶般的影子。那影子在浓黑的药汁里扭曲、晃动，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远……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冰冷的雨丝，敲打着屋檐，发出单调而绝望的滴答声。屋内，浓重的血腥气和苦涩的药味交织弥漫，如同为这无声的死亡，提前奏响了凄凉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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