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爵立于侧殿幽深的廊柱之后,身影半隐在雕花朱影之间,指尖轻轻捏着腰间流苏末端的结扣,指腹来回摩挲着那团纠缠错杂的丝线,似在思索,又似在压抑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他自始至终未发一语,亦未移一步,然眼底早已不复初时的从容镇定,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藏的震动与警觉。方才那一幕,并非寻常权谋博弈,也非唇枪舌剑的机锋较量,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碾压——无需刀光剑影,仅凭铁一般的事实与无懈可击的逻辑,便将一位自诩清流、执掌礼法多年的老臣,从精神到信念,层层剥解,彻底击溃。
他原以为权力之争,终究是暗室密谋、借势布局,靠的是人心浮动与利益交换;可今日才真正领悟,最凌厉的统治,并非镇压,而是让反对者在众目睽睽之下,连站稳脚跟的资格都荡然无存。
退朝的钟声悠悠回荡,余音未绝,群臣便如流水般依次退出大殿。慕容铮被人半扶半架地撑起身子,步履踉跄,身形摇晃,仿佛一阵风便可将他吹倒。那身绛紫色的官袍早已沾满尘灰,褶皱凌乱,他却浑然不觉,目光涣散,似已魂游天外。当他缓缓经过百里爵身侧时,两人目光在空中悄然交汇,只一瞬,却似穿透了千言万语。百里爵凝神望去,竟从那双曾盛满威严与怒火的眼中,窥见了一片荒芜——不再是愤恨,而是一种近乎死寂的茫然,仿佛支撑他一生信念的巍峨殿堂,已在方才那一席话中轰然崩塌,碎作齑粉。
他伫立原地,目送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头忽而涌上一丝悲凉。并非为他的落败而哀,而是为他的执迷而悯——那人至死未曾醒悟,时代早已更迭,礼乐虽存,若不能庇佑黎民于水火,再堂皇的辞令也不过是披在腐朽之上的华美外衣,徒然遮羞罢了。
暮色如墨,悄然浸染华阳宫檐角飞甍。百里爵缓步走入偏殿,殿内炭盆中火光微颤,映得四壁忽明忽暗。他默默自袖中取出一张雪浪笺,素白如雪,上书八字:“旧制将倾,新争已起。”笔力遒劲,却透着一股决绝。纸页边缘焦黑卷曲,隐约可见昨夜焚烧未尽的痕迹,仿佛一场隐秘的心事,在暗夜里被反复灼烧又强行挽留。
他久久凝视那字迹,眸光深邃如渊,终是轻轻一扬手,将整张纸投入炭盆。火焰骤然腾起,吞噬了墨痕,吞噬了过往,也吞噬了那一段再也无法回头的岁月。
火焰轰然腾起,幽蓝与赤红交织翻卷,墨迹斑驳的纸页在烈焰中迅速蜷曲、焦黑,化作一片片轻盈如蝶的灰烬。最后一缕残纸如枯叶般飘落,坠入跳动的火心,刹那间燃为虚无。
他伫立原地,纹丝未动,目光沉静如深潭,直至那堆余烬彻底黯淡,余温散尽,只余下一抹冷寂的灰白。
窗外夜风微动,传来远处更夫低沉的鼓声,三更将至,万籁俱寂。他缓缓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书案,衣袖轻拂过案角,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风声。提笔、蘸墨,动作一气呵成,浓墨在青瓷砚中泛着幽光。他铺展素纸于案上,执笔挥毫,写下《春汛防洪策》第一条:疏浚河道,宜早不宜迟。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墨痕深重而坚定,毫无滞涩与迟疑。
与此同时,乾元殿偏阁之内,烛火通明如昼,数十支红烛静静燃烧,烛泪层层叠叠,凝成玲珑花蕊。玉沁妜端坐于紫檀案前,神情清冷如霜,手中握着一枚古旧铜铃,铃舌早已被取出,内壁刻满细密如蛛网般的暗纹,在烛光下泛着幽微的金属冷光。她凝眸细看良久,指尖轻轻抚过那些隐秘纹路,随后将其小心翼翼放入一只乌木雕花匣中,合上盖子,再以凤印封缄,动作庄重而肃穆。
一名身着素色宫装的内侍悄然步入殿中,衣袂轻拂地面,无声地跪伏接令。
“送往沧州,交予吴远舟。”她语声清冷如霜,波澜不惊,“告诉他,第一环已落子,依计而行。”
那宫人低首应命,缓缓退下,身影隐入幽深廊道。
她徐徐起身,步履轻缓地走向窗畔,抬手推开半扇雕花木窗,夜风顿时涌入,携着庭院深处的微凉,轻轻拂过她的面颊。远处华阳宫的灯火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宛如一颗执拗不肯熄灭的孤星,在墨色天幕下倔强闪烁。
她凝望着那一点微光,眸光沉静如水,久久伫立,仿佛与这寂静长夜融为一体。
倏然间,案前一盏烛火轻轻晃动,火苗微倾,投下摇曳的影。
她蓦然回首,只见那铜铃匣不知何时裂开一道细缝,一道幽微的光自缝隙中悄然渗出,斜斜映照在凤印的边缘,宛如一道无声蔓延的裂痕,冰冷而诡谲,悄然撕开了夜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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