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未褪尽,药香却已弥漫得浓稠如雾。百里爵斜倚在雕工繁复的紫檀木榻上,左肩伤处缠裹着层层素白纱布,包裹得严丝合缝,可每一次呼吸都牵动肋骨深处传来锯齿般撕扯的钝痛,仿佛有无形之刃在血肉间缓缓游走。他闭目片刻,眉心微蹙,指尖轻轻抵住绷带边缘,小心翼翼地试探那片隐隐温热——血仍在渗出,缓慢而执拗,宛如某种隐秘而冷酷的倒计时,在寂静中悄然滴落。
门扉轻启,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太医提着乌木药箱缓步而入,垂首换药,动作娴熟老练,却始终缄默不语,连一丝多余的声响也未曾留下。百里爵微微侧首,目光掠过对方低垂的眼帘,静静看着他从药匣中取出一叠崭新的纱布,又将沾染血迹的旧布仔细卷起,收进箱底,准备带走。
就在药箱即将合拢的刹那,他忽地轻咳两声,声音沙哑而虚弱,抬手扶住额角,语气谦和地说道:“劳烦再留一块干净纱布罢,夜里发热出汗,总得擦拭一二,免得沾湿了伤口。”
太医微微一怔,随即颔首应下,从匣中又取出一方雪白细软的纱布,整整齐齐叠好,轻轻置于案角。百里爵低声致谢,语气温润柔和,一如寻常病中之人,毫无半分异样。
脚步声远去,殿内重归沉寂,唯有烛火在铜雀灯台上轻轻摇曳,投下斑驳幽影。他缓缓睁开双眼,眸光清冽如寒潭秋水,再无丝毫病态迷蒙。他撑起身子,动作虽缓却极稳,右手悄然探向案边那块新取的纱布,蘸了指尖,在无人窥见的角落疾书八字:慕容夜访,言及废立。字迹深浅不一,却力透布纹,暗藏惊雷。
字迹细若蚊足,暗红血痕蜿蜒于纸面,透出几分隐秘的凝重。他写罢,唇边轻吐一口气,缓缓吹干墨迹,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夜的寂静。随后,他将纱布一角悄然折入药匣夹层,精准地嵌入木板接缝之中,严丝合缝,不留半分破绽,宛如从未开启过一般。
做完这一切,他躺回榻上,双目微阖,呼吸绵长而沉稳,神情安然若素,俨然一位亟需静养、不胜病痛的伤者,连眉梢都染着几分倦意与虚弱。
与此同时,乾元殿东阁已悄然亮起烛光,昏黄的光晕在雕花窗棂间轻轻摇曳。玉沁妜端坐于案前,身姿挺直如松,乌发挽成高髻,簪一支素银步摇,冷光微闪。案上堆叠着昨夜未批完的奏折,层层叠叠,如山积压;另有一册今日递上的药材清单,纸页崭新却字字沉重。她翻动文书,指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沙响,动作从容不迫,目光如寒潭深水,寸寸丈量,毫不容情。
当宫人低眉顺眼地捧上药匣时,她并未急于启封,而是先垂眸扫过清单末尾一行小字——“华阳宫偏殿换药记录:纱布三块,白绢二尺,止血散五钱。”
她眸光微凝,指尖轻轻停驻在“纱布”二字之上,似有所觉,又似只是寻常一瞥。片刻后,她忽而改了主意,神色不动,只将整只药匣轻轻推向案角,动作优雅而疏离,仿佛那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随即,她执起那支淬过剧毒的紫檀木笔,木质温润却暗藏杀机,笔杆雕着缠枝莲纹,幽光流转。她提笔蘸墨,在一份无关紧要的河工奏折上,从容写下“准”字,笔力遒劲,收锋利落。末了,笔尖微微一偏,轻轻一点在纸角,力道极轻,如风拂柳,却意味深长,仿佛一道无声的讯号,悄然落入这深夜的权谋棋局之中。
她依旧沉默不语,指尖轻缓地翻过下一页文书,动作从容而克制,仿佛方才那一瞬的微顿不过是风掠纸页般不经意。然而那细微的涟漪,却早已如石落幽潭,在寂静中悄然漾开,无声无息,却久久不散。
数里之外,华阳宫偏殿仍被一片深沉的静谧笼罩。百里爵醒得极早,却迟迟未曾起身。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锦衾之上,他只倚靠在软枕间,命宫人端来温粥,浅啜几口便搁下瓷匙,轻声道胃口不适。整日闭门谢客,连女帝遣来的内侍立于阶前,也被近侍低声婉拒,不得入内。
他独坐窗畔,手中握着一卷泛黄的《南华经》,书页恰好停驻在“庖丁解牛”一段,墨字清晰,笔意悠远。可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行间,而是游离于虚空之中,似有所思,又似无所念。偶有微风拂帘,轻纱摇曳,他才微微抬眸,眸光淡漠如烟,旋即又缓缓垂下,宛如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玉像,冷峻而孤寂。
直至暮色四合,天光将尽,他才低唤一声,命人取来鎏金铜盆。他亲自将那块早已干涸发褐的旧纱布投入其中,取出火折,轻轻一划,火星迸溅,刹那间火焰腾起,橙红的光焰映照在他半边脸上,明暗交错,轮廓忽隐忽现,神情晦暗难测。火势渐弱,终至熄灭,唯余一角焦黑残烬未化,他执银箸徐徐拨弄,动作轻柔近乎虔诚,任其碎作细屑,簌簌滑落,沉入盆底,如同埋葬一段不可言说的过往。
这一幕,恰被潜藏于廊柱阴影后的密探尽收眼底。那人屏息凝神,待火尽人静,方悄然退步,身形如夜雾般无声融入渐浓的暮色之中,不留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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