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七年的济南府,刚过了霜降,护城河里的水就透着股砭骨的凉。府衙西侧的同知署里,吴公正对着一盏豆油灯核兑账目,指尖在“火耗”“羡余”那几行字上反复摩挲,指腹磨得发疼。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门房老张压低的嗓音:“大人,藩台衙门的刘经历来了,说有要紧公务面禀。”
吴公放下笔,眉头拧成个川字。这刘经历是藩台李大人跟前的红人,专管各州县亏空追缴的差事,这个时辰上门,准没好事。他起身整了整藏青布袍的领口,刚走到二门口,就见一个穿着孔雀蓝缎袍的中年汉子正背着手踱步,腰间的墨玉坠子随着动作来回晃荡,那是捐官才有的派头。
“吴同知,深夜叨扰,实在是公务紧急。”刘经历转过身,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像钩子似的往吴公身上扫,“藩台大人刚从巡抚衙门回来,有桩事要跟您商量。”
进了书房,刘经历也不客套,从随身的青布包里掏出一本账册,“啪”地拍在桌上。昏黄的灯光下,“历城县亏空银三千两”几个字格外扎眼。“吴公您看,历城县王令上个月查出来亏空,按规矩该革职抄家。可王令上有八十老母,下有襁褓幼子,藩台大人实在不忍心,想了个两全之策——”
吴公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这是要把亏空分摊给属僚,用众人的俸禄替贪官填窟窿,济南府的“陋规”,他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会轮到自己头上。
“刘经历明说吧,要我出多少?”吴公放下茶碗,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护城河。
刘经历脸上的笑容更浓了,伸出三根手指:“不多,三百两。您是正五品同知,一年俸禄八十两,养廉银两百两,拿三百两出来,不过是少置几亩地,不打紧的。”
“这不是置地的事。”吴公猛地站起身,袍角扫过桌沿,把油灯带得晃了晃,“俸禄是朝廷给的,养廉银是让官员清廉自守的。用这些钱替贪官填亏空,这是让我也做枉法的事!我不能干!”
刘经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语气也冷了下来:“吴公,别给脸不要脸。这规矩不是针对您一个人,济南府十二州县,哪个没分摊过?上次泰安府张知州,不也出了两百两吗?”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吴公的声音斩钉截铁,“我吴某人虽然官小,也是受了朝廷任命的。大人可以参我、罢我的官,但不能逼我做违法的事!要死便死,要罢官便罢官,想让我损朝廷的俸禄,代人偿枉法赃,绝无可能!”
刘经历气得脸都白了,指着吴公的鼻子骂:“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藩台大人好心给你台阶下,你倒蹬鼻子上脸!等着瞧,有你后悔的时候!”说罢,抓起账册就往外走,出门时还故意把门槛跺得“咚咚”响。
吴公站在原地,听着刘经历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缓缓坐下。油灯的火苗又稳定下来,映着他脸上的皱纹,那皱纹里藏着的,是二十年来为官的风霜。他想起自己刚中举时,父亲握着他的手说:“为官一任,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朝廷俸禄。”如今父亲已经过世五年,这句话却像刻在骨子里一样,从未忘记。
第二天一早,吴公刚到府衙,就见同僚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推官李大人悄悄拉了他一把,压低声音说:“吴兄,你昨天跟刘经历闹僵了?藩台大人今早召集各司官员,说要治你的罪呢!”
吴公心里一沉,却还是挺直了腰杆:“我没做错事,不怕他治罪。”
到了藩台衙门的议事厅,气氛紧张得像要下雨。藩台李大人坐在正位上,脸色铁青,见吴公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旁边的知府周大人咳嗽了一声,说:“吴同知,昨天刘经历跟你说的事,你再考虑考虑。都是为了大局,别太固执了。”
“周大人,”吴公往前站了一步,声音洪亮,“历城县王令贪赃枉法,该怎么处置,朝廷有律例。把他的亏空分摊给属僚,这是纵容贪官,败坏吏治!我要是答应了,就是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百姓!”
李大人猛地一拍桌子,正要发作,却见门口进来一个人,是巡抚衙门的幕僚。幕僚附在李大人耳边说了几句话,李大人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最后竟然站起身,走到吴公面前,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吴同知,本府昨天也是一时情急,说话重了些。你刚正不阿,是朝廷的好官,本府佩服。王令的事,就按律例办吧。”
吴公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巡抚大人肯定知道了这事,李大人是怕事情闹大,丢了自己的乌纱帽。他拱了拱手:“藩台大人明鉴,下官只是尽了本分。”
散了会,同僚们围上来,有人佩服,有人惋惜。推官李大人叹了口气:“吴兄,你这性子,在官场上太吃亏了。人家都说这世道不能行直道,你偏要逆流而上。”
吴公望着窗外的天空,云淡风轻,他笑了笑:“不是世道不能行直道,是有些人自己不肯行直道,反倒怪世道不好。我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不怕吃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饮茶杂话请大家收藏:(m.20xs.org)饮茶杂话20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