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平城西三十里有个侯家庄,庄里住个姓侯的老汉,没人记得他正经名字,乡邻都喊他“侯牛医”——不是说他医术多神,是这庄子里外三五十里,谁家牛驴骡马得了病,不管是起不来的瘫症、直喘气的肺喘,还是浑身打颤的瘟症,最后都得寻到他门上。侯老汉没读过医书,那点本事是年轻时跟个走江湖的兽医学的,后来自己摸爬滚打三十年,倒也攒下句“侯老牛出手,能救半条命”的口碑。
他日子过得简单,一间土坯房带个小院子,院里搭着棚子,堆着晒干的艾草、苦楝皮,墙根摆着十几个粗陶药罐,罐口蒙着旧布,风一吹就飘出股子苦中带涩的药味。家里就他一个人,老伴早逝,儿子在济南府当学徒,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趟。每日天不亮就起来铡草、晒药,日头爬高了,要么蹲在院里给上门的牲口瞧病,要么挎着个布包袱,里头装着针筒、小刀、几包药末,顺着田埂往各村走——谁家牲口病了,托人捎个信,他从不推辞,给多给少也不计较,穷人家拿不出钱,塞两个窝窝头、一把新摘的豆角,他也乐呵呵接着。
这年夏天格外热,入伏后连着二十来天没下雨,地里的玉米叶子卷得像烫过的布条,土路上的浮土没脚脖子,踩上去“噗嗤”一声,热气顺着鞋底往裤腿里钻。七月十二那天,天刚蒙蒙亮,侯老汉就起来了。灶房里烧了锅玉米糊糊,就着腌萝卜啃了两个杂粮馍,然后把媳妇生前织的粗布口袋打开,往里头装了四个凉馍、一罐子咸菜,又灌了满满一葫芦井水——这是给东头老王家的长工送的饭。老王家种着二十亩地,雇了三个长工,眼下正是锄地的时节,天热得邪乎,长工们从清早干到晌午,连口热饭都吃不上。老王前儿个来找侯老汉给牛瞧病,顺口提了一嘴,说长工们自带的干粮中午早馊了,侯老汉听着不落忍,就应下每日给他们送趟饭。
揣着口袋、挎着包袱,侯老汉慢悠悠往东走。出了庄,就是一片开阔的庄稼地,田埂两旁的白杨树叶子蔫头耷脑,蝉在树上扯着嗓子叫,声儿都透着干渴。走了约莫两里地,离老王家的地还有百十来步远,忽然觉得前头的风不对劲——本来是顺着田埂刮的东南风,这会儿竟绕着他脚边打旋,那风不大,却裹着股子热烘烘的气,吹得他裤脚直晃,连地上的草屑都跟着转圈圈,怎么也散不开。
侯老汉停下脚,眯着眼往风里瞅。他活了五十多年,没见过这样的风,不往别处去,就围着他转,像是有啥东西跟着,又说不出来。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心里琢磨:莫不是过路的“客”渴了?乡下老人都知道,荒郊野外遇着怪风、怪雾,多是无主的游魂,若是身上带了水饭,分点给它们,也积个方便。
侯老汉把肩上的葫芦摘下来,又从包袱里摸出个粗陶杓子——这杓子是他给牲口灌药用的,柄上磨得发亮,里头还沾着点褐色的药渣。他蹲下身,把葫芦口拧开,井水“哗啦啦”倒进去小半杓,然后举着杓子对着那旋风,嘴里念叨着:“不管是哪路的朋友,瞧着是渴坏了。我这也没啥好东西,就这口井水,你若不嫌弃,就喝了吧,喝了就顺着道走,别在这儿绕了。”
说完,他把杓子里的水往风里一泼。水刚落地,那旋风转得更急了,像是没喝够。侯老汉也不恼,又舀了一杓,接着念:“别急,慢慢喝,葫芦里还有呢。你喝痛快了,我也得去给人送粮,别耽误了活计。”就这么一勺接一勺,他手里的杓子舀了七回,葫芦里的井水下去小半,那旋风才慢慢缓了劲,转着圈往北边的树林子飘去,没一会儿就散了。
侯老汉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瞅着风散的方向笑了笑:“这‘客’倒实在,喝够了才走。”说完扛起口袋,接着往老王家的地走。长工们见他来,都放下锄头迎上来,老王的儿子王二柱接过口袋,掀开一看,里头的馍还温乎着,咸菜罐子里浸着香油——侯老汉自己都舍不得吃香油,却给他们拌了小半罐。“侯大爷,您这也太破费了。”一个叫老周的长工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侯老汉摆摆手:“啥破费,你们在地里晒着,比我辛苦。快吃,吃完了歇会儿,晌午头别硬扛。”
他蹲在田埂上,看着长工们狼吞虎咽,自己掏出个干馍,就着葫芦里剩下的井水啃。王二柱凑过来,问起刚才那阵怪风,侯老汉把事儿说了,王二柱咋舌:“大爷,您也敢喂?我前儿个听邻村人说,遇着这风得赶紧跑,别沾晦气。”侯老汉嚼着馍,含糊道:“晦气啥?都是讨口饭吃、讨口水喝的,你敬他一尺,他也不会亏你。”王二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觉得,这侯老汉是心善,连对看不见的东西都这么软和。
这事儿过了也就忘了,侯老汉照旧每日给牲口瞧病、送药,闲了就坐在门口编草绳,要么去村头的老槐树下跟人下棋。转过年开春,他去邹平县城买药材,路过城隍庙,想着好多年没进去过,就顺道拐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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