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英
顺天府的秋意,总比别处来得早。刚过白露,街面上的槐树叶子就簌簌往下掉,风里裹着股子凉津津的土气,吹得人鼻尖发紧。马子才揣着手站在自家院门口,眼瞅着老仆老马蹲在墙根下,正把一筐刚买回来的菊苗往泥里埋,埋得深了浅了,他都要上前拨弄两下,嘴里还絮絮叨叨:“轻点,这是‘绿云’的芽,去年我托人从江南捎来的,路上走了二十天,差一点就枯了。”
老马直起腰,捶了捶后背,苦笑着摇头:“爷,您这菊瘾,真是刻进骨头里了。自打我进府,哪年秋天不是围着这些花草转?前儿个张老爷派人来借两盆‘墨荷’,您犹豫了三天,最后只肯给人剪两枝扦插,还反复叮嘱人家‘浇花别用井水,得晒足半个时辰’,人家背地里都笑您,说马家老爷把菊花当儿女疼。”
马子才也不恼,蹲下来用手指捻了点土,凑到鼻尖闻了闻——潮润的土腥气里裹着点若有若无的草香,这味道他记了三十年。打小他就跟着父亲种菊,父亲是顺天府小有名气的秀才,不贪功名,就爱在院子里辟块地种菊,到了秋天,黄的、白的、紫的开得满院都是,街坊邻居来赏菊,父亲就着花香喝酒,喝高兴了就念陶渊明的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时候他就觉得,菊花这东西,比画儿还好看,比书里的典故还耐琢磨。父亲走后,他把这份念想接过来,不管家里手头多紧,只要听说哪里有好菊种,砸锅卖铁都要弄到手。前两年听说山东有个老菊农有“金背大红”,他揣着二两银子,骑着驴走了八天,到地方才知道老菊农早就过世了,菊种也散了,他蹲在人家空院子里,看着满院荒芜,愣是掉了半宿眼泪。
“笑就笑吧。”马子才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身,“旁人爱喝茶、爱养鸟,我就爱这菊花,不偷不抢,不碍着谁。”正说着,院里头传来媳妇吕氏的声音:“子才,快进来,有客人来了,说是从金陵来的,要在咱们家借住两天。”
马子才愣了愣——他在顺天府没什么远亲,金陵来的客人?他掀开门帘往里走,只见堂屋里坐着个穿青布长衫的中年人,脸上带着点旅途的疲惫,见他进来,赶紧站起身拱手:“在下王承,从金陵来顺天府办点事,听客栈的人说马老爷心善,肯留外乡人住,就厚着脸皮来叨扰了。”
马子才赶紧摆手:“客气什么,出门在外,谁没个不方便的时候。老马,给王兄倒碗热茶,再把西厢房收拾出来,让王兄歇脚。”吕氏端着盘瓜子出来,笑着接话:“王大哥别拘束,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王承坐下,喝了口热茶,搓了搓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马子才说:“马老爷看着面善,方才听您院外跟老仆说话,像是极爱菊花?”
马子才眼睛一亮,这话算是说到他心坎里了:“可不是嘛,打小就爱,王兄也懂菊?”
“懂谈不上,”王承笑了笑,“我有个中表亲,在金陵城郊住,家里种了好些菊花,有两种是他祖辈传下来的,说是北方从来没见过——一种花瓣是淡青色的,像刚抽芽的柳叶,叫‘青心柳’;还有一种开出来是复瓣,外层是白的,里头裹着层浅黄,风一吹,花瓣颤巍巍的,像姑娘的裙摆,叫‘月舞裙’。”
马子才的手猛地攥紧了,指节都泛了白。他种菊这么多年,听过的菊名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青心柳”“月舞裙”这两个名字,连听都没听过。淡青色的花瓣?白瓣裹黄芯?光是想想,他心里就跟猫抓似的痒。“王兄,你说的这两种菊,真的在金陵?”
“千真万确。”王承点头,“前两个月我还去他家里喝过茶,那两盆菊就摆在窗台上,开得正好,我当时还跟他说,这菊要是拿到北方,保管人人稀罕。”
马子才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又停下来看着王承,语气里带着点急切:“王兄,你这趟来顺天府,事儿办得差不多了吗?要是方便,能不能带我去金陵一趟?我想亲眼看看这两种菊,要是能求两枝芽,多少钱我都肯出。”
吕氏在旁边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说:“你刚从保定府回来没几天,又要去金陵?来回上千公里,路上多辛苦。再说家里的菊苗刚种下,还得你盯着。”
“苗有老马看着,差不了。”马子才摆了摆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承,“王兄,你就应了我吧。我这辈子没别的念想,就想把好菊种都收罗到一块儿,这‘青心柳’‘月舞裙’,我要是错过了,夜里都睡不着觉。”
王承看着他这股子执拗劲儿,又想起自己在客栈碰壁的窘迫,心里过意不去,便点头:“行,马老爷既然这么上心,我就陪你走一趟。我这事儿也办得差不多了,后天就能动身。”
马子才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当即吩咐吕氏:“快去给我收拾行李,多带两件厚衣裳,金陵比咱们这儿暖,但路上走起来,夜里怕是冷。再备点干粮,路上省得耽误时间。”吕氏无奈,只好转身去后院收拾,嘴里还念叨:“真是个菊痴,只要跟菊花沾边,什么都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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