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八岁,秋深了。奶奶养了两夏一秋的二十只芦花鸡,膘肥体壮,是时候换成我开春的学费了。
县城逢大集的前夜,天上挂着一弯瘦伶伶的月牙,光也是清冷冷的。奶奶说,今晚就得走,赶天亮前到,占个好位置。
鸡被分成两笼,用柔软的布条绑了脚,倒挂在一条老槐木扁担的两头。它们异常安静,连平日里最暴躁的那只大红公鸡,也缩着脖子,不吭一声。奶奶在前,我在后,扁担压在奶奶瘦削的肩上,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是这夜在悄悄磨牙。
出了村口,世界便猛地沉入一种黏稠的墨色里。土路像一条灰白的带子,在丘陵间蜿蜒。路两旁的狗尾巴草比人还高,顶着的穗子早已干枯,风一过,不是“沙沙”声,而是“窸窸窣窣”的,像有许多湿冷的手指在拨弄。远处黑黢黢的山峦,静默地伏着,像沉睡的巨兽的脊背。
空气里有新翻的泥土气,混着衰草的苦涩,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说不清的腥气。一切都符合我对乡村秋夜的全部想象,美,却美得让人心里发毛。
那弯月牙,时而被薄云遮住,天地间便暗一分;等它挣扎出来,路面又泛起一层短暂的、虚假的银霜。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到了一处地名唤作“老鸹岭”的地方。这里是路程的中点,山势陡然险峻,路的一边是陡坡,坡下是深不见底的沟涧,能听见极细微的、似有似无的流水声。另一边,则是乱石嶙峋的山崖。崖壁上长满了黑压压的灌木,形状怪异,在朦胧夜色里,像无数蹲伏着的人影。
就在这时,奶奶停住了脚步,扁担轻轻放下。她没回头,只是侧耳听着什么。我也屏住呼吸,四周除了那该死的、撩拨人心的流水声,便是死寂。连秋虫都哑了。
“莫作声,跟着我走,莫回头。”奶奶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紧绷。
我心头一凛,点了点头,手心瞬间沁出了冷汗。我们重新上路,脚步加快了些。那扁担的“吱呀”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怪事,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我总觉得,在我们身后,约莫十步开外,有第三个脚步声。不轻不重,不紧不慢,恰好合着我和奶奶的节奏。你停,它便隐去;你走,它又响起。那不是人的脚步声,更不是野兽,倒像是一团湿透了的棉絮,一下一下,很有耐心地拍打在干燥的土路上。
我不敢回头,奶奶的告诫像钉子一样楔在我脑子里。可那感觉太真切了,真切到我能感到一股冰冷的、带着土腥气的视线,正牢牢黏在我的后颈上。脖子后面的寒毛,一根根地立了起来。
更邪门的是奶奶扁担头上的鸡。它们依旧不叫,但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频率转动脑袋。不是朝前,也不是朝后,而是齐刷刷地、歪着头,看向路旁那面陡峭的山崖。二十只鸡眼,在黑暗里闪着极微弱的、针尖大的光点,全都盯着崖壁上同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我顺着它们的目光,用眼角余光瞥去。那片阴影,似乎比别处更黑,黑得像是能把月光都吸进去。而且,它似乎在极其缓慢地蠕动,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苔藓,正从崖壁上剥离下来。没有形状,没有声音,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
我的腿开始发软,呼吸也变得困难。奶奶的背影像一尊雕塑,脚步却愈发沉稳。她似乎完全不受影响,只是偶尔极快地、用拇指的指甲掐一下中指指肚,这是一个极古老的、驱邪的手势,我曾见她对我高烧说胡话时做过一次。
那“第三个脚步声”依旧不即不离地跟着。鸡群看那片阴影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要扭过一百八十度。空气中那股说不清的腥气,也越来越浓,像是夏天暴雨前,蚯蚓大量钻出泥土时带来的那股味道。
前方是一个急弯,路旁有一棵枯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槐树。树干虬结,枝杈光秃,伸向夜空,像一只绝望的鬼手。
据老辈人说,早年常有想不开的人在这树上吊颈。离那老槐树越近,我后颈上的冰冷视线就越发刺骨,那“棉絮”落地声也似乎贴近到了五六步的距离。
就在我们即将经过老槐树的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我清楚地看到,老槐树最低的一根横枝下,垂着两条东西。像是两条苍白浮肿的人腿,在空中极其轻微地、慢悠悠地晃荡着。没有身体,没有头,只有那两条东西,悬在那里。
我的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奶奶也看到了,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侧头看一眼,只是猛地朝旁边啐了一口唾沫,低声而清晰地咒骂了一句极其恶毒的乡下土话。
说来也怪,就在奶奶那口唾沫落地,骂声出口的瞬间,那两条晃荡的东西像烟一样消散了。身后那如影随形的脚步声,也戛然而止。崖壁上那片蠕动的、过浓的阴影,也恢复了正常,只是普通的山石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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