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陈老师的声音突然响起,没有任何铺垫,干涩得像枯叶摩擦地面。他没有回头。
林晚的手心全是冷汗。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回忆着指法和气息。她深吸一口气,将哨嘴抵在唇间,腮帮子用力鼓起,气息下沉--
“呜--噗嗤!”
一个短促、嘶哑、漏气的声音狼狈地冲出来,瞬间撕裂了室内的死寂。难听得她自己都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陈老师的背影纹丝不动,像一尊凝固的石像。
林晚的脸颊火烧火燎。她定了定神,再次尝试。气息灌入,嘴唇绷紧,舌尖抵住上颚,手指在音孔上笨拙地移动。这一次,声音稍微连贯了些,但依旧干涩、僵硬,毫无《百鸟朝凤》应有的那份灵动与喧闹的生命力,反而透着一股垂死挣扎的挣扎感。她吹得磕磕绊绊,像一辆随时会散架的老牛破车,在荒芜的调子上艰难跋涉。
陈老师依旧没有转身,也没有任何评价。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窗外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那沉默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林晚的心上,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她窒息和恐慌。她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或者……他到底在等什么?
就在她吹到一个需要连续快速换气的转折点时,气息再次跟不上,声音陡然中断,只剩下唢呐管子空洞的呜咽。她沮丧地垂下头,手指无力地松开音孔。
就在这声音中断的刹那--
“咿...呀...”
一声极其微弱、极其飘渺、却又异常清晰的戏腔,毫无征兆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那声音仿佛来自极远的地方,又像紧贴着她的耳膜响起。尖细、凄婉,带着一种非人的、穿透灵魂的冷意,拖着长长的、颤抖的尾音,在活动室浑浊的空气里幽幽回荡了一瞬,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晚浑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部倒竖起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猛地抬头,惊恐地看向陈老师的方向。
陈老师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昏暗中,他的脸半明半暗,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点寒星,直直地、锐利地刺向她。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听见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
林晚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上下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地点了点头,恐惧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陈老师缓缓抬起手,指向活动室角落里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旧木柜。
“打开它。"他的声音不容置疑。“最下面一层,左边那个纸箱,搬出来。”
林晚像被无形的线操控着,僵硬地起身,走向那个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木柜。柜门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在昏暗的光线里飞舞。她屏住呼吸,蹲下身,摸索着拖出那个沉重的纸箱。箱盖没有封严,她颤抖着手,掀开了它。
一股浓烈的樟脑和朽木混合的怪味扑面而来。箱子里塞满了各种破旧零碎的杂物:褪色的绸布、断裂的木簪、脱线的绒球、几本泛黄卷边的线装书....而在这些杂物的最上面,静静地躺着一面铜镜。
不是现代玻璃镜,而是一面真正的、古老的铜镜。圆形,直径约莫一尺,边缘镶嵌着繁复的卷草纹铜框,但铜框已经氧化发黑,布满了绿色的铜锈。镜面本身更是模糊一片,只能勉强映出一点扭曲变形的影子,像隔着一层浑浊的、晃荡的水。镜框的一角,似乎还残留着一点难以辨认的暗红色污渍。
林晚的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铜框,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窜了上来!她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这铜镜的样式.……那种冰冷阴森的感觉...和她音乐教室里那面巨大落地镜边框的质感,如出一辙!
“认出来了?"陈老师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近在咫尺。林晚吓得差点跳起来,回头看见他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到了她身后。他弯腰,从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面沉重的铜镜,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
“宣统二年,冬月十七。”陈老师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林晚紧绷的神经上。他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缓缓抚过铜镜边缘那圈冰冷、粗糙、布满绿锈的卷草纹。'庆和班'在城隍庙前的空地上搭台唱夜戏。唱的是全本的《钟馗嫁妹》。
活动室里昏暗的光线仿佛被抽离了最后一丝暖意。林晚抱着膝盖蜷缩在冰冷的木地板上,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叶子。陈老师坐在她对面一张吱呀作响的藤椅上,那面泛着幽冷绿锈的古老铜镜,被他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灰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最后一点稀薄的暮光中无声地悬浮、旋转。
“那晚..很冷。"陈老师的声音干涩得像枯井里捞出来的沙砾,他望着铜镜模糊的镜面,目光却像是穿透了时光,落在一个极其遥远而寒冷的冬夜。“西北风刮得像鬼哭。台子搭得简陋,就靠着城隍庙那堵破败的老墙。台下黑压压挤满了人,都是附近穷苦的街坊,呵着白气,跺着脚取暖。班主为了讨口彩,也为了聚拢人气,开场前特意让班子里的唢呐手,吹了整整三遍《百鸟朝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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