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支点燃的香烟在他指间明明灭灭,看着烟雾缭绕中他紧锁的眉头和眼底深藏的阴霾。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重重地砸在张九南的心上。她没再追问,转身默默地将熨好的衬衫叠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仿佛要叠起所有翻涌的情绪。
窗外,夜色浓重如墨,将离别前最后一点温存也彻底吞噬。
火车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兽,轰鸣着向南疾驰,将承载着无数离愁别绪的北平城远远甩在身后,最终变成一个地平线上模糊不清的灰点。张九南在陌生而喧嚣的上海滩挣扎求生。
他凭借一身力气和还算机灵的头脑,在码头扛过大包,在报馆当过排字工,在霓虹闪烁的十里洋场边缘小心翼翼地穿行,像一粒微尘在时代的洪流中沉浮。
他寄出的信,字斟句酌,报平安,谈见闻,却小心翼翼地绕开所有沉重的字眼和内心的惊涛骇浪。沈知意的回信则像从遥远北方飘来的雪片,带着北平特有的干燥气息和简练的笔触,也带着一种克制的温度。她告诉他,她进了教会医院办的护士培训班,白天学习繁复的包扎和护理,夜晚在灯下苦读厚厚的英文医书。
她说,只有让自己忙碌得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才能稍稍压下心中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的、名为思念的毒虫。信笺的末尾,她偶尔会提及北平的变化:哪条胡同口新开了家豆汁铺子,味道远不如从前;哪座熟悉的四合院墙上,被刷上了刺眼的标语……这些琐碎的日常,在张九南读来,却像一把把钝刀子,缓慢而持续地切割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
卢沟桥的枪声,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入一瓢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华夏大地。报纸上触目惊心的标题和模糊不清的战地照片,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张九南强自维持的平静。他辗转反侧,食不知味,眼前总晃动着北平城垣的影子,耳畔总回响着沈知意信中那努力平静、却掩不住担忧的字句。他心急如焚,像一头困兽在上海狭小的亭子间里焦躁地踱步。终于,在收到一封辗转多日、信封已被雨水和汗水浸染得模糊不清的家书后,他再也无法按捺。
信是沈知意写的,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在匆忙和忧虑中完成的。她告诉他,战火已逼近城郊,教会医院被临时征用为伤兵救治点,她日夜忙碌,但尚算安全。然而,信中一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昨日路过后海,柳色仍青,唯觉物是人非,心甚念之。君在沪上,万望珍重,切切!”
“后海柳色仍青……”张九南喃喃念着,眼前瞬间浮现出那个暮春的傍晚。
那天,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洒满后海,将粼粼波光染成一片跳动的碎金。他和沈知意并肩坐在水边的长椅上,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胡琴声。她指着岸边那排随风摇曳、新叶嫩得几乎滴水的垂柳,笑着说:“九南,你看那柳枝,像不像女子发间垂下的翡翠簪子?碧莹莹的,多好看。” 那时,他口袋里就静静躺着那枚在琉璃厂淘换来的、水头极好的翡翠小簪,正想寻个最恰当的时机赠予她。可她的笑容在夕阳里太过明媚,他竟一时看得痴了,只觉得任何言语和礼物都显得多余,便想着再等等,等一个更完美的时刻。
此刻,那“物是人非”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记忆深处那个完美的黄昏幻影里。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比码头上沉重的货包更甚,比排字房里通宵的灯火更让人疲惫。他不能再等了!他猛地站起身,开始疯狂地收拾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几件换洗衣裳,几块攒下的银元,还有那枚依旧温润却从未有机会送出的翡翠小簪。他要去北平,立刻!马上!哪怕用脚走,也要走回去!他要去找到她,带她离开那片即将被战火彻底吞噬的土地!
然而,命运的手掌翻云覆雨。就在他揣着那张耗尽所有积蓄换来的、皱巴巴的北上火车票,心急火燎地冲向闸口的那个清晨,尖锐刺耳的空袭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上海的天空!人群瞬间如同炸了窝的马蜂,惊恐的尖叫、慌乱的奔跑、孩子的哭嚎……汇成一片绝望的海洋。混乱中,他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向着防空洞的方向奔逃。就在即将被挤入洞口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猛地撞在他的后腰!他一个趔趄向前扑倒,混乱中,他感到胸前的口袋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扯——
“不!”一声嘶哑的、绝望的呐喊卡在他的喉咙里。
他挣扎着回头,只看到无数双仓惶奔跑的腿脚,像森林般遮蔽了视线。那枚寄托了他所有思念与勇气的翡翠小簪,连同那张承载着他归家希望的火车票,早已消失在混乱不堪、尘土飞扬的地面,如同被黑暗瞬间吞噬。
他被人流彻底卷进了黑暗潮湿的防空洞深处。外面,敌机沉闷的轰鸣和炸弹落地的恐怖爆炸声接踵而至,大地在颤抖。张九南背靠着冰冷的、渗着水珠的洞壁,身体缓缓滑坐下去。在绝对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恐惧中,他死死攥紧了自己空空如也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和绝望,如同防空洞里浓重的潮气,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他的骨髓深处。那枚小小的翡翠簪,连同他破釜沉舟的归途,终究还是湮灭在这乱世的尘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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