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将它抽了出来，带起一阵陈年的尘埃。封面的烫金字体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泽，黯淡模糊。她紧紧地攥着它，像攥着一块滚烫的烙铁，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她跌坐在地板上，后背靠着冰冷的书柜，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
她颤抖着翻开硬壳封面。纸张特有的陈旧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扉页上印着学校模糊的烫金徽标，内页里，是当年同学们花花绿绿的笔迹，各种祝福语、涂鸦、签名……那些曾经让她感到温暖的名字和话语，此刻在她眼中都成了模糊晃动的背景。
她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急切地、一页页地翻过去。纸张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她跳过那些喧闹的祝福，目标明确地寻找着那片属于他的空白——或者说，那片只被他用一个字占据的“空白”。
终于，翻到了！
那页纸，在整本喧闹的同学录里，显得异常干净、异常突兀。十五年的时光在上面沉淀出均匀的淡黄色调。纸页中央，那个墨黑的“您”字，依旧孤零零地矗立着，笔锋的顿挫感在岁月里沉淀得更加清晰、更加沉重，像一道凝固的伤痕。
苏青瑶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字上。她大口地呼吸着，试图平复那要将她撕裂的激烈情绪。十五年来的委屈、心碎、自我怀疑，此刻都汹涌地翻腾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盯着那个字，像要把它灼穿。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猛地顿住了。
不是那个字本身。
是那个字的旁边。
在离那个“您”字下方大约一指宽的地方，洁白的纸面上，赫然有几道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痕迹。那不是笔划，也不是污渍。那是几道被液体轻微晕染后留下的、淡淡的、略带毛边的皱褶。纸面的纤维在那里微微扭曲、拱起，形成几道细微的、近乎平行的折痕。它们很浅，若非此刻如此近距离、如此专注地凝视，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苏青瑶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她的胸腔，发出沉闷的回响。她屏住呼吸，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和巨大的恐惧，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抚上那几道细微的折痕。
指尖传来的触感异常清晰。纸面在那个区域，比其他地方略微粗糙、涩滞一些。那几道凸起的皱褶，带着一种独特的、被反复按压过的僵硬感。她甚至能想象出，当年，一只修长的手指，是如何带着一种怎样无法言说的、压抑到极致的情绪，一遍、又一遍，在那个冰冷的“您”字旁边，无意识地、用力地摩挲着、按压着、揉搓着……仿佛要用指尖的温度，去对抗内心的惊涛骇浪，去传递某种无法诉诸笔端的滚烫心意。
那几道折痕，是无声的呐喊，是凝固的颤抖，是封印在纸页深处的、迟到了十五年的……心迹。
窗外的阳光依旧灿烂，斜斜地照进书房，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可苏青瑶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仿佛再次置身于十五年前那场冰冷的暴雨中。耳边是哗啦啦的雨声，眼前是那个少年沉默低垂的侧脸和他悬停在纸页上久久不落的笔尖。教室里闷热的空气，头顶吊扇徒劳的嗡鸣，同学们嘈杂的喧闹……所有的细节，伴随着指尖下这冰冷而滚烫的纸痕，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锋利。
原来，那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悬停的笔尖，那孤注一掷般落下的、冰冷的“您”字……都不是拒绝。
那是他笨拙到极致的表达，是他用尽了全部勇气也无法宣之于口的、少年最滚烫的心事。
“心上有你”。
女儿稚嫩的话语，此刻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终于打开了尘封的真相。可这真相，却像迟来的潮水，裹挟着巨大的酸楚和无法挽回的遗憾，瞬间将她吞没。
原来，那天淋透她的，不止是冰冷的暴雨。
还有他无声的、滚烫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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