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长的眼神极其复杂,有一丝赞许,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和…沉重的无奈。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伸出大手,重重地拍了拍林瀚章冰冷颤抖的肩膀。
“好样的…文化人儿…”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人心的力量,“过了这一关…你就算…真正见过血了。”
真正的见过血…不是看到战友流血,而是让敌人流血…林瀚章的心猛地一缩。
老班长没有再多说,现在也不是时候。他迅速蹲下检查伤员的状况,眉头紧紧锁起。伤员的呼吸更加微弱,血虽然似乎流得慢了些,但脸色白得吓人。
“不行…得赶紧弄到真正安全的地方止血…这里不行!”老班长快速做出判断,“山药蛋!别他妈发愣了!捡起你的枪!警戒侧面!林教员!”
老班长的低吼让林瀚章又是一个激灵,茫然地看向他。
“看着他!”老班长用下巴指了指那具国民党士兵的尸体,“但也别光看着!拿好你的枪!这周围可能还有散兵游勇!你想我们都交代在这儿吗?!”
老班长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林瀚章几乎停滞的思维上。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但不是刚才那种虚无的、哲学意义上的冲击,而是最实在的、对死亡迫近的恐惧——一个敌人倒下了,但战斗远未结束,危险仍在黑暗中窥伺!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呕吐和颤抖的欲望。他猛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充满硝烟味的空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不适感,手指用力到发白,死死重新握紧了手中那支仿佛重若千钧、又仿佛轻飘飘的三八式步枪。枪口下意识地指向了那片阴影和黑暗,警惕地搜索着任何可能的动静。他的目光,却依然无法完全从那个倒下的身影上移开。那个身影,成了他视野里一个无法忽视的、冰冷的、死亡的坐标。
“撤!往回撤!跟紧我!”老班长低吼着,再次承担起拖拽伤员的主要任务,示意林瀚章和惊魂稍定的山药蛋掩护。
枪声似乎渐渐集中在土坡方向,他们这边的压力暂时小了一些,但零星冷枪依旧不时从黑暗中射来,打在土墙上噗噗作响。
林瀚章机械地移动着脚步,跟在老班长侧后方,枪口不断移动,警惕地扫视着侧翼。他的心跳依然快得惊人,手依旧在抖,胃里依旧翻江倒海。但一种新的、冰冷的东西,似乎正伴随着每一次扣动扳机(哪怕是虚惊一场的开火)的记忆,伴随着那具尸体的画面,缓慢地、不可避免地注入他的血液和灵魂。
那是一种名为“杀戮”的实感,一种革命理想背后,冰冷、残酷、却无法回避的真相。
他杀了一个人。
为了保护战友,他扣下了扳机,终结了另一个人的生命。
这个认知,像一枚滚烫的弹头,永久地嵌入了他的生命,再也无法取出。
他们艰难地、一点点地向主力撤退的土坡方向挪动。而林瀚章知道,有些东西,在他开出那一枪之后,已经永远地改变了。他走过的这段路,不仅仅是从一道矮墙到另一个掩体的距离,更是从一个世界,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远处,土坡上的枪声似乎稀疏了一些,隐约传来了急促的哨声——那是连队在集结的信号。
希望,似乎就在前方。但林瀚章内心的风暴,却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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